社祭·浩瀚星海

作者: 葉葉素心 | 来源:发表于2021-04-17 21:27 被阅读0次

    【九洲芳文•F】

    记忆如同纷乱的麻,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了。

    大约是离开家乡太久,对于老家的记忆几乎都停留在20多年前。

    那时我便像这四月的花,正处在最好的季节。

    社客

    春阳透过湿朦朦的南方地气,有了几分暖烘烘的气势。垟上一片泛青,各种花草杂杂揉揉,连成一片,半支莲、车前子、蒲公英、铜钿草、玉簪花、洋地黄……

    微微抬头,能看见些开在高大枝杈上的花,李花梨花桃花杏花,一样也不少。不过它们东一枝头西一杈的,孤伶又寂寞——对,那时经济作物还没成规模栽种,大家零散栽几棵自给自足,本地品种小打小闹,远不如郊外的野花那般簇拥着,热闹得让人眼馋。

    别小看这些大多匍匐在地,不知名也长不高的绿植,很多貌不惊人的小花,连同茎叶根,都有特殊功效。譬如半支莲,清热凉血,是庄户人的常见茶饮;车前子清肝明目,清热化痰,常用于嗓子疼;蒲公英药食同用,是饭桌上一道佐食的清口小菜。

    此时,扎着马尾辫,穿着红灰格子衫的女孩,抬头看了眼刚刚飞过去的鸟。此鸟唤为社客,燕子名。每年春社一到,准准的,就能看到燕子掠过。

    女孩的面目有些模糊,似乎是20多年前的我,又似乎是前邻或后院的苏荷、伙芬、细囡……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依然觉得头脑空空,那些年在一起的闹腾,她们的一颦一笑,甚至她们的眉目,都像轻烟散去一般不留痕迹。

    记忆的欺骗性可见一斑,那些留在脑子里的画面,难道就是真实的吗?又或者,离开家乡20多年的我,也早已不再留存于儿时伙伴们的记忆中了。

    只记得,燕声呢喃,留在瓦顶屋梁下的不绝清鸣。

    社粿

    “佳肴”是现在才想起来的一个词,大约是有感于如今饭桌上的菜味同嚼蜡吧,从大棚催熟出来的东西,又怎能跟那些经历了风雨、见识了霜雪的自然之蔬比较?后来在谈及美食的篇章中,我曾记述过不少其中的种类,甚至因没种活紫苏还专门写了一篇。

    唯独不曾提过早春最重要的一款——社草,正规名儿唤鼠曲草。名不好听,却是一道能做出地道美味的食材。念它,也是因为想那道隶属于家乡的美食,那个会做美食的人。

    立春之后的第五个戊日是春社,江南极重视的传统节日。外婆讲,春社自古既有,以前还分官社民社,后来官社式微,民社却愈加红火,成为邻里娱乐聚宣的日子,同时有各种娱乐活动,如敲社鼓、食社饭、饮社酒、观社戏等诸多习俗。

    社饭里,最隆重的一项便是外婆的拿手美食——社粿。

    每年春临,从垟上直深入梯田,总能看到一朵朵伸展着黄色小花蕾的鼠曲草。外婆干活利索,眼又尖,虽然鼠曲草散乱窝在野草堆里,她总能一眼抓住,迅速掐尖投入篮中。

    拎回家,拾掇掉无意中带来的野草,清水洗净,然后来到堂屋进门天井前的大石臼旁,一锤子一锤子把鼠曲草捣烂。

    另一边,外婆指挥妈妈或爸爸,把已经浸泡一夜的米磨成糊糊。然后自顾自在灶台忙:拿出年前储备的香菇,泡发,切碎;拿出刚买的五花肉,洗净切碎;再切些小香葱,加上捶好的鼠曲草,一块儿投入米糊糊中,加适量的盐、糖,搅拌均匀。最后拿出一块纯肥的咸肉。

    炉灶内火已烧起,外婆熟练地将筷子插入咸肉,快速顺着铁锅绕一圈,然后舀上两大勺混合的米糊糊,倒在锅内,一点点摊平,盖盖熟上两分钟,再翻过来,熟透就赶紧起锅,“啪”一声甩在竹匾上,等着慢慢晾凉。

    那会没有吸油烟机,屋里早已飘满了腾腾热气,氤氲着香甜味儿。这便是刻印在我记忆深处的美食。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后来自己曾无数次尝试着做过。可惜北方找不到家乡的鼠曲草,无奈之下用菠菜替代,做出来的味儿秒回嚼蜡的境界,可以用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来形容了。

    多年后和母亲无意间聊起,才知晓这鼠曲草的作用非同一般,纤维特有韧性,尤其是经过捶打,丝丝缕缕缠在一起,才能成就这一道风味独特的社粿。

    社祭

    按家乡的规矩,做出来的第一碗社粿谁也不能吃,须先敬灶神和土地爷,再祭先人,是为“社祭”。

    社粿当然是非常美味了,但南方的美味岂止这些?尤其是春节前,各种南方做法的小吃层出不穷,大约早先的人们是穷怕了饿吓了,平时有一点点好吃的,都要动用所有方法积攒到年末再吃。咸肉、熏肉、风干鱼、焖笋,只要有办法储存,总是不能即时享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思想一代一代镌刻在他们的灵魂深处,直到我们这个大工业时代,物质足够经得起人们挥霍,才摆脱这种恐惧,养成新的生活模式。

    譬如米,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物事,在外婆的巧妙组合下,总能做出来不一样的美物。糯米加粳米,几分的比例做出来的甜糕最软滑?几分的比例做出来的糍粑最有嚼劲?几分的比例做出来的清明粿最香?

    至今,我依然一头雾水,那些配方秘密,已经随着外婆永远地去了另一个世界。留在我记忆中,温暖我世界的,唯有一次又一次,在她做好美食后,总是闷声不响地装好盘,仔仔细细搁在桌子中央,然后坐在一边笑吟吟看我们吃。

    外婆的一生,看起来娴静,但聊起的人总是唏嘘叹气。17岁嫁人,不过一年,夫婿就得了伤寒,没吊住命,撒手去了。家族虎狼环视,她过继了一个孩子,努力撑起这个家,服侍公婆直到去世,才在娘家的帮助下再次嫁人,这个人,就是我的外公。

    外公对外婆实心眼好,只是外婆总是霉运当头,连生两个孩子都没养活。后来,总算有了大姨,但她病病歪歪,三十多岁就走了。外公参加朝鲜自卫反击战回来,落了严重胃病,没过几年也走了,只剩下外婆和妈妈相依为命。这日子,在那个年代是如何难熬啊,我都不敢想。

    记忆中最后一次吃到正宗的社粿,是读大学第二年,回家祭祖,顺便吃到妈妈做的社粿。那时候,外婆已经躺在床上动不了。年前的一次不慎摔倒,把外婆彻底禁锢在床上,大小便失禁,再也爬不起来。

    我装满一碗猪脚饭,送进她的房间。午前的阳光透过窗楹洒满一室,我一勺一勺慢慢地喂她吃,她一勺一勺努力地咀嚼、咽下去。

    飘舞的阳光碎片下,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孱弱如风中枯叶的老人,想起她坎坷波折的一生,似乎看到命运的残酷和无常。他抽取了这个女人最后一丝精血,终于神智涣散,归于尘土。

    而我,在彻底大哭一场后,似乎便将一切过往封存起来,除了有一次回乡祭拜,几乎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这么多年,不想想,不愿想,大约是怕想起来太难过吧?又或者我本就是个薄情的人,善忘的人,所以可以不思不念。只是,我更加想念外婆做的美食,每次那种奇怪的念想涌上心头,就赶紧四处寻找食材,做一锅记忆中的菜,吃着不对,倒掉,再做。

    我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但强似像妈妈般吞咽泪水,所以继续做。直到不久前的一天,听一位师兄传道,忽然有了一丝明悟:所谓生来死去,不过是来自宇宙一丝能量的聚合离散,不必恐惧也不必悲伤。

    他们回归老家,已无牵无挂。而我,依然如一粒浮尘混淆在世间,那么,想念外婆的时候就做一锅美食吧,大大方方用于“社祭”,告诉她自己过得很好,不用惦记。若干年后,我们必会重聚于浩瀚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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