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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河夕照,网络图片,侵删)01:
思南下楼的时候,透过窗玻璃就看见长胜在楼下奶茶店门前蹲着,手里一根烟还没有燃尽。思南下楼来,阳光比看起来还要暖和,有一丝风在她穿过马路的时候吹了过来。长胜给她递了一根烟。思南蹲下来一块抽。街上的人还是一片片的,从阴影走向阳光,再走向阴影。思南喜欢看着一个人,看着被大厦吞噬就换一个目标,她就好像在水族馆看着一只只水母漂来漂去。
“你知道我可以这样看一天。这个时候我才喜欢,这个世界是热热闹闹的。”
长胜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他一直盯着斜对面红房子上的爬山虎。他在这里看了半小时了。爬山虎影子婆娑。房子里一直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人从铁栅栏里往外看行人。长胜不知道老人有没有看到他。街上的人偶尔扫过视线来,看看思南,看看长胜,再回到思南身上。思南在阳光里泡着,嗅着街上的风和手中的烟,突然觉得时候到了。
02
她来上海六年了。一直在当写手。出版了两部无法署名的网络小说。她对于那两部小说一直有异样的情感,熟悉又陌生,就像为不喜欢的人生了两个孩子,筋疲力尽,孩子却和自己毫无关系。她突然感到厌恶,不想再这么干。她赚了四万多,伙着一起写东西的长胜出来。她想要写一部自己想要的小说,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思南本意搬到嘉定去,找一个小房子,专心写作。长胜认识一个写手,在静安区,说他那里还有房间,让他搬过去一起住。长胜就说还有另外一个朋友也想来。那人说好。一见面那人才发现是思南,笑着搓手:
“嗨,是个女生啊。”
那人就让长胜和自己睡主卧。思南睡书房。次卧是另一个兄弟的,他正在房间里赶工一个玄幻,没出来见面。
那是思南第一次遇见邓君诚。
邓君诚是个胖子,该有一百九十斤了,可看着秀气。他的脸和手都很白,软软的都是肉。君诚的头发,三七分,往后梳。戴着圆圆的眼镜,一见人就笑起来,眼睛彻底看不见了。房子是君诚自己的。父母在他六七岁的时候离了婚,房子给了母亲。父亲去了外地做生意,现在更把工厂开到马来西亚、越南,很少回国内,只在母亲葬礼上出现过一次。母亲在君诚大二那年死于乳腺癌,父亲没有赶到见最后一面,只是在出殡的时候来了。父亲坐在君诚旁边,好久没说话。君诚闻到父亲的气息,感到陌生,那是一种老年男子的气味。他莫名觉得父亲其实早就到了国内,只是不愿意来见母亲最后一面。但是他没有抬头问父亲。父亲把手放在君诚后脑勺摸了摸,好像君诚还是六岁的小男孩。君诚很是气愤,却没有反抗。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君诚大学时候就加入文学社,发表诗歌。母亲死了,他写了几篇悼亡诗,使他在上海诗人圈子里很小有名气。大学毕业,他特意找了一份轻松的编辑工作,剩余的时间都用来写诗,参加诗人沙龙,朗读自己和喜欢的诗人的诗歌。在沙龙上,他认识了长胜。
长胜无论在哪儿都是叼着一根烟。只要有地方,他就蹲着,哪怕有沙发他也不坐。长胜一头长发,好像地下摇滚歌手。他的诗也是非常的冷酷,每一首诗都能把君诚惊出寒颤,好像把他一遍遍撕碎。隔一段时间,你就会想念那种被撕裂的感觉。这也是君诚邀长胜来住的原因。
长胜写的诗非常少,一个月才有一两首。很多时候,他就蹲在椅子上,面前放着一张纸,一支笔,嘴里叼着烟。君诚起初看长胜的样子觉得神圣,不敢去打扰他。虽然尽力忍受烟味,却还是忍不住咳嗽,于是就搬到客厅来活动。思南出来喝水,遇到君诚,就微笑一下。时间长了,君诚就知道思南早上一杯美式,中午一杯意式。中午那杯,思南一口闷掉。后来没等思南出来,君诚就敲门把咖啡端进去。君诚喜欢看思南像喝酒一样,仰头灌下去一杯意式。君诚觉得特别“飒”(这是他学到的一个北京话,他觉得思南特别符合这个词)。
午饭也是——他们几乎都不吃早饭,午饭也是在下午一点吃——君诚泡好面端进去。先给思南,再给长胜,再给次卧的兄弟端木安捷。端木其实姓段,取了个笔名叫端木。安是母亲的姓,属于他的,只有捷这个字。这个捷字,也是因为他哥哥叫敏。
君诚把泡面递过去。端木的眼神要好久才能回到现实。他被脑子里纷乱的思路和早就饿过的肠胃的痉挛折磨得好像身在地狱和人间的夹缝。端木好久才知道那个圆形冒着热气的东西是泡面。他的胃又一阵痉挛,看着君诚:
“哥,不行了,我这一周一定得结束连载。”
可是下一周依然在继续。端木已经好久没去理过头发了,用发卡箍住。脸每天洗一次,澡也是痒得不行了才去洗。天黑了,他也不知道去开灯。君诚晚上就去他房间里,把灯打开。灯光明亮地照着端木。早上君诚再过去帮他关掉。
剩下的时间,君诚就在客厅。他听不到门后面的动静。客厅外别人家偶尔的狗吠、小孩的呼喊,透过窗户进来。此外是无边的寂静。他打开电视,调到刚能听到声音。看着四周的墙壁,想到了一首诗:
钢筋混凝土的房子
一直静默
你想有声音
有欢乐或者悲伤的泪水
有愤怒的呐喊
你想有意义
无论怎样都好
都必须由你自己发出
它们现在比你坦然
以后会比你活得更久
哪怕被锤破坍塌
悲伤的也会是
吟唱《黍离》的人
无论草,或者鸟
都是慰藉
血肉之躯的我们
它们只是站着、倒下
无声地拒绝你的融入
写完诗歌,他的心绪高兴了一点。他这首诗是模仿长胜的冷酷。可以说是拙劣的模仿,但对他却像是宝贝。他离那种冷酷又近了一些。他端详着这首诗,思南开了门。他听到声音站了起来,思南笑了一下,从冰箱摸了一罐东西,对着君诚晃了晃:
“突然想喝这个了。”
君诚知道是啤酒。
思南走过来问他在干嘛。他一边说没什么,一边把诗递了过去。思南接过,看了起来。思南的睫毛跟着行数跳动。君诚的字被思南注视着,君诚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好像在被思南看着。思南看完了,又笑了一下:
“你不适合写李长胜的风格。”
君诚没有觉得恼怒,他反而觉得安慰。思南接着说:
“你写妈妈的几首诗就很感人。你该多写那个。”
又聊了两句,思南就回房间了。君诚后来想起来,这是他最早和思南说话超过两句。
03
三个月之后,君诚听到端木在次卧一声大喊,然后冲到客厅又吼了一句:
“完了。写完了。”
边吼边围着客厅来回跑。思南和长胜也被惊得打开门。端木抓着每个人的手跳了起来。长胜眉头皱了起来。思南却跟着笑了起来:
“你看他俩,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一句话,君诚也跟着笑了起来。
端木吼着:
“我是没头脑,他是不高兴,啦啦啦。我是没头脑,他是不高兴,啦啦啦。”
端木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就好像攀登了珠穆朗玛峰一样,有必要放松一下。从此他在客厅里的时候居多,白天只有三个小时在房间里。他说:
“短时间不会再写超长篇了,太累人了。”
中饭的时候,他不满足于吃泡面,就给大家点外卖,把思南和长胜从房间里拉出来一起吃。也只有端木敢这么做,君诚是不敢打扰他们的。但多亏了端木,客厅里热闹了起来。端木经常天马行空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惹得思南一阵笑。君诚看着思南笑了起来,心里也跟着高兴。十一月份的一天,端木突然说:
“天冷了。我想吃咖喱鸡。”
君诚说:
“那我叫外卖。”
“不,咖喱的精髓,是自己做才香。”
跳到次卧把卫衣穿好:
“大家一起去吧。”
思南点了点头。君诚很惊异,也说好。长胜没有要动的意思:
“不去,我还在构思。”
端木没有坚持,说:
“走人。”
三个人在超市选了鸡肉、土豆、胡萝卜、咖喱。端木总是神出鬼没,在超市也不老实,逛着逛着就没影了,一会儿拿一袋开心果,一会儿又拿了一袋小米,最后又拿了两本小学生写作文的格子本。君诚哭笑不得:
“你拿这个干什么?”
“我看着好玩儿。”
端木又跑去拿别的东西了。
君诚对着思南笑了笑。思南也很高兴。在挑东西的时候,和君诚有说有笑,比较土豆的好坏、胡萝卜的新鲜。君诚突然觉得一阵放空,好像在未来的日子,他和老婆出来逛超市,老婆就是思南,生一个端木一样的孩子。他的心跳了起来,似乎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在血液里升起。
君诚突然向往这样的生活。或者说,他发现自己一直向往这样的生活。
几个人回来的时候,也是端木走在前面,思南在中间,君诚在最后。下午的阳光开始变得红彤彤的。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君诚看着路边的树、苏州河和桥,想把这些风景刻在自己心里。他对于好的东西,总觉得自己不会永远占有,所以在得到的那一刻,已经想要永远记住,在未来失去的日子里,一遍遍地反刍,然后告诉自己:
“我也曾有过美好的日子。”
他一直都觉得这样就够了,直到那个黄昏,他觉得不够。
04
端木在前面走着,突然叫了一声:
“啊!”
君诚看向端木。端木指着天上说:
“白鹭。”
一只白鹭无声地飞过他们的头顶。
他们看了一会儿,端木说:
“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他开始焦躁起来:
“我要赶紧回去,把它记下来。”
他开始跑起来,头也不回地说:
“我先回去了,你俩慢慢回去吧。”
君诚赶几步,跟上思南。他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是在和思南独处。他说:
“端木这家伙,慌什么。”
他也只能用这样的话掩盖尴尬。思南看了一眼远方,白鹭已经消失不见了。夕阳映在苏州河上。河上没一丝波澜。思南看了一会儿,说:
“我挺羡慕端木的。他对写作有激情。”
“你也有啊。你现在写的东西也很好啊。不热爱小说是写不出来的。”
思南在写一部女性主义小说。写一个女孩的成长史。思南试图融合昆德拉、卡尔维诺和波伏娃,文稿只写了六七万字。君诚看过一些,那是君诚永远也找不到的角度、也模仿不来的风格。
“没有。我对小说没有激情。我有时候想,它更像是我做梦的工具。我想它变得精巧,惊世骇俗。但……但不是梦本身。小说对端木来说,是梦本身。”
思南回头对君诚说: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君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李长胜是热爱诗歌的。无论他的诗歌写得多冷酷,你都知道他的热爱。翻来覆去雕琢一首诗,又去掉雕琢的痕迹。”思南又看着苏州河。对岸行人变得渺小。一艘运沙船慢慢开过去了。思南看了一眼君诚:
“我觉得你以后也可以写出好作品。你会变成一个老爷叔。你会写出下一部《繁花》来。”
君诚莫名觉得感动。这与其是个预言,不如说是一个诺言,一个缪斯之神的诺言。君诚觉得自己会写出这样的书来。
“我可能最后只能写出一个空中楼阁。没有感情的楼阁。”思南看着河面,说:
“我不知道怎么想起你的那首诗来。你说建筑是空洞的,拒绝我们的融入。现在我得承认,你写得很好。”
思南好像想起什么,停下思索,从购物袋里拿出一罐啤酒:
“来一杯。”
递给了君诚。自己又拿了一罐。
05
君诚放下购物袋,跟着思南倚着苏州河上的栏杆。河面比刚才黑了一些。金色慢慢变红。君诚不说一句话。思南也不说,一直在喝酒。天色迅速暗了下去。远处河对面,一个小店把招牌灯打开了。思南看了一会儿,说:
“你是不是喜欢我?”
君诚差点被呛到,转头看思南。思南的眼神好像看透了他。他没敢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黑暗中思南似乎笑了一下:
“我看得出来的。我又不是瞎子。”
君诚不响。思南说:
“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不会是个好女朋友,好老婆,也不会是个好母亲。我知道我不会,一直都不会是。”
君诚感觉思南的话里有一种拒绝和挑衅。君诚感觉自己被看穿了。他有点恼羞成怒:
“那,那你和李长胜有没有过?”
他的声音在颤抖。他不敢相信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嗯。”思南转过头去,似乎她被击败了。她看着河水:
“但后来觉得没意思。所以,你还想吗?”
君诚似乎觉得愤怒和悲伤像夜色一样把自己笼罩。他甚至要哭出来了。他明白金色的下午已经过去,一去不复返。他怪思南为什么要这么干脆地把这一页日历撕掉,把自己撕掉。
君诚提起购物袋,大步走开了。他庞大的身躯,在夜里看起来,似乎走得十分踉跄。但思南记得君诚本来就这样走路。
端木又开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他在写一部玄幻,构想了一个巨大的世界观。他想把这个故事写到极致,写成马里亚纳海沟,把所有的喜马拉雅山都装进去。每天君诚给他送饭的时候,他说:
“哥,我觉得我要死了。”
他的眼神兴奋又难过。
君诚默默地把饭放在他桌上。他羡慕这样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端木。
客厅里又是他一个人了。楼下的小孩和狗又叫了起来。君诚打开电视,看着。他没心绪,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每一天的白天和晚上了。他对一切都充满了厌倦和无奈。
06
思南掐灭香烟,站起来:
“我过几天去云南。”
长胜看了她一眼。阳光里的思南显得精神奕奕。
思南明白他的眼神,接着说:
“云南之后,是西藏、青海、新疆、敦煌、内蒙。也可能觉得云南好,就不去其它地方了。”
“小说呢。”长胜问。
思南从阳光里走到阴影里:
“不写了。”
思南从书房出来,把一沓纸给君诚:
“送给你吧。”
君诚问:
“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
“那……提前祝你一路顺风。”
君诚伸出手来。思南握住,然后一拉,把君诚拉过来了。思南抱住君诚。君诚的手迟疑了一会儿,也抱住思南。
思南的声音在君诚耳边响起:
“找个好女人,忘了我。如果我以后给你打电话,不要接。”
君诚手里的稿纸掉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钝响。
后记:
我在汉中路地铁站下来,陪着马桑过苏州河。一前一后地走。突然想起要把这个场景写到小说里。十一去市区逛,在静安区品晶中心奶茶店等奶茶,在阳光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想起许鞍华的《黄金时代》,突然有抽烟的冲动,想起要写点什么。
于是就有了这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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