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

作者: 孔己乙 | 来源:发表于2018-06-27 14:15 被阅读229次
    (图片来自网络)

    仲夏的早晨,哈密河水面上氤氲着一股和平、宁静的气息。河水缓缓地流淌,欢快、轻松,没有半点儿心事,似乎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自从日本兵开到这里,好久没有这么安静的空气了。虽然那些凶神恶煞的日本兵驻在镇里,离这里还有四十几里的山路,不过那紧张的气氛早已弥漫了这里。日本宪兵狗一样的吼叫和炸药的刺激,随着空气,已漂浮过来。连蚂蚁也感受到了恐怖的气息,藏在洞穴里,不愿露面。

    几个朝鲜族妇女正蹲在哈密河岸边,把泡过的衣服放在捶布石上,用棒槌用力地捶打着,砰砰砰……声音在山谷中回荡着。她们的心里都藏着一个秘密,把这捶布石当了日本宪兵的脑壳,所以才报复似捶打。

    “阿金,唱一个,解解闷,天杀的,热死了!”一个脸上布满红血丝,中年发福的女人这样说。

    “是啊 ,阿金,唱一个吧,闷死个人啦!”其他几个女人也一起向排在下游的一个姑娘喊。

    那姑娘举起了棒槌没有砸下去,停在空中,扭头向上望:“我给你们唱歌,衣服谁洗哩?”

    “那好办嘛,只要你肯唱,衣服我们全包了!”

    “说话算话啊,我就唱啊!”

    “唱吧 ,唱吧。算话,算话。”

    叫阿金的姑娘果然放下了棒槌,向后甩了一下又黑又粗的长辫。姑娘的头发养的好,这里的人头发都是根根水亮,哈密河水滋养人啊。阿金用手帕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凝神提气,双唇微启,试了一下嗓子。只这一嗓子,洗衣服的女人们都扔下了棒槌,呆呆地向下望去,看着阿金的眼神,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哈水浊,哈水清,

    情郎哥哥去当兵。

    当兵要当抗日兵,

    不是好铁不打钉。

    拿起锄头好种田,

    拿起枪杆上前线,

    救国有名声。

    哈水清,哈水浊,

    小妹子来送情郎哥。

    哥哥你前方去打仗,

    要和鬼子拼死活。

    奴家织布又开荒,

    冬有棉衣夏有粮,

    莫为奴难过。

    哈水浊,哈水清,

    情郎哥哥去当兵。

    ……

    歌声贴着水面传出去,水里的鱼儿听见了,钻出来吹一个泡泡。天空中的鸟儿听见了,停止了羽翅的扇动。山里的老鼠听见了,捧着一颗松果,瞪圆了小眼睛,向这边探着小脑袋。洗衣服的女人们也都入了神,想起了参加游击队的丈夫、儿子,眼睛里就亮晶晶的了。太阳光一闪,像嵌着明亮的宝石。

    “阿金,你的情哥哥在哪里呦?”一个比阿金大几岁的女人,一面抡着棒槌,一面取笑阿金。

    “是啊,阿金,情哥哥呢?”几个女人又嘻笑开了。

    阿金低着头,不吱声,她很讨厌那几个女人的笑话,但并不去阻止,似乎听在心里蛮受用的。我的情哥哥一定是一个打鬼子的英雄,是一个神枪手,鬼子还看不见他呢,“轰”的一声,脑壳就开花了。她在心里画着她情哥哥的脸谱,一丝微笑不觉挂在嘴角。

    “阿金,洗完快点回家,在这瞎浪哪出?”一个破钟似的声音在河岸上炸开了。女人们受了一吓,齐回过头去看。

    “金老爹,阿金都是大姑娘了,你还这样同她讲话啊?”那个满脸红血丝发福的女人对着河水说,声音却飘向了后面。

    “你哪里晓得,越是大,越是要管得严哩,真是哪一天出了丢人的事体,我的老脸没处放喽!”

    “你总是怕出事,出什么事嘛!”发福女人有些轻视了。

    “哼,鬼子来了,世道又这么坏,会没事?会没事?”金老爹有些愤愤了。

    “阿金,洗完快点回家!”金老爹见没有人理他了,便又向女儿撒气。

    阿金轮着棒槌,没有应爹的话,一下一下砸得很用力,她生爹的气了。

    阿金没有回应,金老爹背着手气呼呼地走了。

    “阿金,你爹走了,再给唱一个吧!”

    阿金回头看看,爹真的走了,却也没有再唱。其他几个女人也都失了兴致,无声地举起棒槌,砰砰砰……

    日头升起老高,阳光很烈,照在河面上,波光闪闪,烂银一片。衣服洗完了,女人们端着盆,各自回家去。哈密河水不急不缓地流淌着,并不因为战争的来临而感到焦虑。

    阿金回到家,默默地将洗过的衣服晾到晾衣线上,她看见爹正坐在老梨树下吸水烟袋,没有理他。

    他早年读过书塾,受过纲常伦理道德教育,自己是小心谨慎了大半辈子,对阿金也是特别苛刻,连唱一句那样的歌子也认做是下流的。

    阿金晾完了衣服,就去屋里淘米做饭了,虽然生爹的气,但是她对爹的孝心是不少的。金老爹于这一点很满意,一面吸着水烟袋,一面摇头得意起来。


    我是抗联的一名交通员,奉命给山里的大部队送情报。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了,因此,并不十分紧张。可是,当我来到哈密河上游的太阳桥时,我傻眼了。二十几个伪军把守着,过往行人查得非常细,甚至连裆里都捏了一把。

    我找了一棵有树洞的松树,刨了一个坑,把枪埋了,然后,将裤裆用力扯开,又抓了一手稀泥涂在脸上,觉得跟疯子差不多了,就走三步,蹦两步地向桥头走去。

    果然,伪军把我当疯子了,用枪拖照着我的屁股砸了一下,骂了一声“滚”,便去检查下一个了。我继续疯言疯语着往前走,时而用力吐一口唾沫在地上。我记得这座桥明明只有九十几步远,可现在却感觉走了好久也不到头。仿佛桥的那头在无限地延伸,没有穷尽。

    终于下桥了,我感觉一身轻松。风吹过来,打了一个激灵,凉快得要命。半山腰上,盛开着一株金达莱,鲜艳得可爱。我不再装疯,撒开脚,快步向山里走去。

    可是,我还没有走到那株金达莱,后面就响起了马的嘶鸣声,马蹄声很乱。坏了,这帮狗日的真不好糊弄。跑是来不及了,我索性躺在地上,静观其变。十几个伪军,把我团团围在中间。我一面听着马的响鼻,看着马嘴角上的白沫,一面想着怎么同他们周旋。

    一个伪军用刺刀挑开我的上衣,企图发现点什么,结果让他很失望。那个小头目又用手指了指我的鞋,两个伪军立刻扑上来,一人扒下我的一只鞋子,借着太阳光,使劲儿向里面看,又用手指向里面抓,结果还是让他们很失望。我躺在那里,冲他们每一个人傻笑。

    “带回去再说。”那个小头目皱了一下眉头,一挥手,准备调转马头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几个伪军已经拿着绑绳过来了。他们把我带回去,顶多是个死,可是情报就送不出去了。那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事关山里大部队的生死存亡啊!那一刻,我真急了,想和他们拼,手里又没有家伙。那几个伪军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那根绳子不知捆绑了多少我们的同志。

    就在这时候,小头目的马一劈腿,“哗啦”排出一堆马粪,热气腾腾的。我眼前一亮,一下子冲过去,抓了一块马粪就往嘴里塞。我害怕忍受不住恶心吐出来,就尽量不去想这是马粪,果然就感觉没有那么恶心了,似乎还有一丝甜甜的味道。

    “槽子糕啊,新出锅的,尝一尝吧!”我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马粪举向那个小头目。

    小头目用手捂着鼻子,狠狠皱了下眉头,用双腿一夹马肚子,马打了个响鼻,顺着原路往回走了。其他伪军都跟在后面,有几个不时回头看看我。

    真是感谢了那匹马啊,我当时还想,它是不是特意来帮我的呢?只是马粪开始在我的胃里面作祟,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像钢针一样冲击着我的喉咙,终于忍不住,吐得狼狈不堪。

    伪军走远了,我沿着山路飞快地跑着,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双腿像离了地。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哈密河水哗哗的声音使我清醒了些,我已经跑到下游了。前边是一个小村子,过了村子,就有我们的联络点了,情报就可以传出去了。我放慢了脚步,终于要完成任务了。

    就在我刚走进小村子的时候,后面又响起了马的嘶鸣,伪军又追上来了。这次不会那么幸运了,怎么办?怎么办?我一面快速向村子里跑,一面想着应敌之策。

    伪军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很近了,我似乎能听到马的响鼻。来不及了,我瞥见靠道边的一家院门没关,一个箭步蹿了进去,反手将门插上。

    院子里,一个老头正端着水烟袋,在梨树底下纳凉。他被我这一吓,惊得水烟袋也掉到了地上,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

    “老伯,来不及细说了。”我想向他解释这一切,可是没有时间了,伪军已经进村了,很快就会搜到这里。

    老人一摆手,意思要我别说话,拉着我的衣服向里屋走去。

    “阿金——”老头一面往里走,一面压低嗓子喊着。

    一个很俊俏的姑娘从西屋钻出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撞见我,愣了一下,但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

    “爹——”姑娘拉开了屋门。

    老人松开了我,跳上炕,取出被子,铺好。

    “小伙子,快上来!”

    “老伯,这——”

    “啥时候了,哎呀,快——”

    我顺从地爬上炕,躺下,心里狐疑着,老人家要干什么?”

    “阿金,上来!”

    “爹,你——”阿金看看躺在她的被子上的我,又看看她爹,脸“腾”的红了。

    “别磨蹭,快点!”老人有些急了。

    阿金有些不情愿,但也听了她爹的话,爬上炕,躺在我旁边。

    见我两个躺好了,老人又拿了一张被子,盖在我们身上。突然,老人一拍脑门,像想起了什么,一个猛子跳到地上,推门出去,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抓着两件衣服。

    “换上,换上,快——”老人催促着我。

    我才意识到老人如此精明,可是怎么好在人家姑娘面前脱衣服呢。我刚要起身出去换,老人一把拦下了,“就在这吧,来不及了!”老人很着急,跺着双脚。

    我看看老人要急出泪的眼睛,又看看一旁的阿金,她一直闭着眼睛,脸上的绯红还没有退。

    确实来不及了,伪军已经在外面打门了。我心一横,接过老人手上的衣服,胡乱换上,钻进被窝里。

    老人收了衣服,藏起来,又极麻利地用碗舀了一碗米,放在我们头直,点了三柱香插在上面,稳了一下心神,出去开门了。

    阿金就躺在我的旁边,她穿着单衣,我能感觉到她的热量缓缓地传过来,传到我的身上,麻酥酥的。我一时有些异样的感觉,我是在执行任务吗?我是在被伪军追捕吗?我偷偷瞄了一眼阿金,她的眼睛还紧闭着,我听得到她的心跳。

    门打开了,伪军们一哄撞进来。

    “老头,看见一个红胡子没?”

    “没,没看见——”

    “哼,给我搜。”那个小头目撇撇嘴,满脸的不信任。

    几个伪军呼啦闯进了屋里,像一群疯狗见到了骨头。

    “真的没看见什么红胡子啊,长官!”老人极力证明着。可是伪军根本不听他的,很快搜完了他住的那间东屋,就要来推西屋的门了。

    “长官,这屋子不能进!”老人急忙挡在了门口。

    “滚开!”几个伪军伸手要拽老人。

    “长官,是这样,这屋是小女和女婿住着,也不知造的什么孽,两个人都染上了瘟病,就快不行了。你们不要进去了,传染上瘟病可治不好啊!”

    伪军没有听,一把推开了老人,踢开门,闯了进来。

    我从没有这样害怕过,即使被他们抓了去,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如果他们发现了我,老人和姑娘也会受连累,我的脑子乱极了。

    门推开了,他们站在门口,并没有向里走。那个小头目让一个伪军过来查看,那个伪军极不情愿,又不敢违令,蹑手蹑脚地向里走。

    他没有走到近前,离着一米远,用刺刀挑开了阿金那头的被角。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阿金会不会喊出来呢?

    还好,阿金一动未动。那个伪军也没细看,收了刺刀,向门口跑去报告了。

    “是瘟病,祈祷的香火还烧着呢。”

    那个小头目用鼻子哼了一声,退了出去,其他的伪军也一哄退了出去。

    院子里,那个小头目似乎和老人又说了些什么,推开院门,骑了马向前走了。

    老人回来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刚才,他是怎样撑过来的啊?!

    阿金一骨碌爬起来,低着头,看我一眼,正好我也向她看去,四目相对,脸刷的又红了。

    来不及说谢,说不定伪军啥时再回来,我给老人鞠了三个躬,推开门,向联络点跑去。

    在我推门要走的一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我的后背盯着,回头看,果然,阿金在看着我,那眼神里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后来,情报送到了吗?”我一边做着笔录,一边问他。

    “当然送到了。”老人说得很自信,也很骄傲。

    “你后来找过他们吗?嗯——我是说——阿金。”我也不知道我想要问什么。

    “去找过,可是没见到人,邻居们说搬走了,也不知道搬到哪去了。搬到哪去了呢?”老人仿佛陷入了回忆,眼神里充满了遗憾。

    哈水浊,哈水清,

    情郎哥哥去当兵。

    当兵要当抗日兵,

    不是好铁不打钉。

    拿起锄头好种田,

    拿起枪杆上前线,

    救国有名声。

    哈水浊,哈水清,

    情郎哥哥去当兵。

    ……


    老人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这首流传于哈密河两岸的朝鲜族抗战歌谣,我看见他的眼睛里亮亮的。

    哈水浊,哈水清,情郎哥哥去当兵……我仿佛看到了阿金正挥舞着棒槌,在哈密河岸边捶打着衣服,砰砰砰……太阳映着她的笑脸,灿烂得就像半山腰上那株盛开着的金达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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