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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河童》吗?”这位年入古稀的老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看过,芥川龙之介写的小说,讽刺人类和社会的”我把身体直了直向着他说。初秋的天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离我们远远的,照在身上温暖而不灼热,让人懒洋洋的。
“不不,那并不重要”他语气低沉缓缓的说,一阵微风吹起了他仅剩不多的白发,白发像枯草一样被风吹到了另一边。
我刚想问一下,重要的是什么的时候,他又说“我已经八十岁了,多活几年,少活几年,没有什么意义了,我现在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微微的抬起了头,消瘦的面庞被岁月的刻刀削的棱角分明,也在脸上留下了一条条弯曲的刀印,一双昏暗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已经映衬不出任何东西。
我静静地望着他,我不知道怎么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我知道有一天我能接他的话,但现在我希望这份安静能给他一些安慰。
老人突然说“你有孩子吗”,说这句话的时候,老人的眼中有一些东西,一些我不明白的东西。我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这么问,难道像我家里催婚一样劝我早点结婚?虽然我们刚刚认识,但通过他的言谈举止,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明理的人。
“我还没结婚呢,女朋友都没有呢”我习惯性的微微扬了一下脑袋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假笑着说。,每次有人问这个问题,我都会用这个动作和表情化解我的尴尬。
老人看出了我的尴尬,他用表示理解的表情微笑着说“你家里人常常催你吧,父母都是一样的,他们从来都不在乎孩子想要什么,他们只在乎自己想要什么,包括我”,老人说完这句话微笑慢慢消散了。
我知道这让他又感受到了心底的痛,这份痛苦可能伴随他很长时间了,从黑发到白发。
”我明白一些您的意思,可这是他们的权利,我们摆脱不了”我轻轻地说。他把远眺的眼睛收了回来说“等到他们老的走不动了,只能等死的时候,就可以摆脱,就像我一样,我很高兴我的孩子们摆脱了我”他顿了顿又说“抱着权利不放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用出去的权利,最后都会反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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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孩子对你不好吗”我谨慎的问,他神情微微暗淡了一下说“这是我的错,不怨他们的,这是我应该承受的”我没有接他的话,揭别人的伤疤太不礼貌了。
这时他主动说了下去,这是我期望的“所有都说父母是如何的伟大,如何的神圣,他们赐予了孩子生命,呵呵",他说这话时发出了一声冷笑“如果这样的话,生了孩子的都是圣人了”
“我那是才二十岁吧,比你还要小呢,已经结婚有了第一个孩子,有了孩子这个家才是完整的,两个人才能有生活下去的希望,等我们老了还能给我们养老送终,这些都是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我们一样”,
他说这句话时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悲伤,好像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时,他接着说“《沙丘》上面有句话,人类每次承认自己的渺小,都是自身的一次巨大飞越,父母只有承认了自己的平凡,和自己的私心,才会真正懂得怎么去爱”
人的本性很复杂,自私只是其中一种,没有人会承认自己自私,这也是人的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承认与否都没有意义,事实就在那里。
老人的表情变得凝重,昏暗的眼睛好像灰色也要散去。我试着转移话题说“您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一定很高兴吧”我的话把他拉回了现实,他漏出微笑说“是啊,一个小小的人儿,抱在自己怀里,好像自己抱着一个世界。这是一个美好的开始,美好掩盖了太多东西,以至于那些东西出现的时候让我措手不及,最后只能随波逐流,所以这一切的后果都是我造成的”
“您的孩子现在怎么样?”我突然对他的孩子好奇,然后问到。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说”你对你的父母是什么印象?抛掉那些社会灌输给你的观念,仔细的回想一下,从你记事开始一直到现在”听了他的话,我需要仔细的回想,有些记忆太遥远,而有些记忆是自己想要忘记的。
他没有再说话,我看着前方的村庄,有的房子烟囱冒出一缕缕青烟,随风飘荡,偶尔传来一声狗吠的声音。
村庄的四周种满了庄稼,有玉米,有葵花,庄稼地以村庄为中心一直延伸到远方,初秋的天气凉爽宜人,清风吹过脸颊,这一刻我好像回到了我童年时的家,那时的我坐在屋顶上,极目远眺,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也是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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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中午了,去我儿子家吃个便饭吧”老人的话把我拉回了现实,我沉默的点了点头,有些事情我以为已经忘记了,可是它们却从记忆深处钻了出来。我从堤坝上站起来,老人拄着拐杖,一起向村子的方向走去。老人走的很慢,一步一步,脚步很轻。我和他肩并肩缓缓前行,道路两旁都是高高的庄稼,下了堤坝以后就看不到村子了,只能沿着车道往前走,车道弯弯曲曲,庄稼挡住了视线,好像前面有一堵玉米墙。
旅行包的肩带有点勒,我调松了一些,虽然有点沉,但舒服了一些。“农村的环境真好,好多年没体会到这种感觉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的吐出来,伸展了一下身体说。
老人微笑着随口说"那是你的感觉,我在这住了几十年了,这里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太熟悉了,已经没有感觉了”“哈哈,在城市里呆的时间长了,也没有感觉了,却总想往外走,安静一下,慢一拍的休息一下”我笑着说。
”我倒想去城市里看看呢,看看和我年轻时去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只是身体不行了,出不去门了”老人微微叹了口气说。“谁不是呢”我接着回了一句。
生老病死,草木荣枯,我并不想去安慰老人,也无法说出那些违心的话,有时候真诚更能使人安心。老人听了点了点头开玩笑的说”着相了,被一个孩子教育了,呵呵呵。。。"
太阳渐渐升到最高的地方,我们也接近了村子,他家就在村子的西头,我们走出小路,走上新铺就的柏油路,不一会儿就到了他家门口。
木制的大门半开着,里面是正对大门的房子和两侧木头搭建的棚子围成的一个小院。一栋三间的平房,墙上的红砖经多年的风吹雨淋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有的地方变得坑洼,房子左右棚子里放着农用车和各种工具。
“这些你都认识吧,农村每家都有的东西“他向棚子下面的农具和四轮车看了一眼说。
“大多都认识,我念小学的时候就会开四轮车了,每天放学都去地里帮忙干活,放假也是一样,每一天,每一年”我平复了一下情绪又说”我讨厌开车,我的驾照都换了两次了,我也不开车,开车只能沿着别人规划的路线走,走路就不一样了,想去哪里都可以,随时可以停下”我说完老人没有回答。一开始的路早已注定,想要改变后面的路,太难,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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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门这时被打开了,一个矮胖的妇女站在了门口,脸上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显得暗红而粗糙,双手关节粗大,一边出来,一边用围裙擦着手,可能是我们说话的声音传到了屋里,她听到后出来看看。
她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老人说“爹,怎么才回来,赶紧来吃饭了,吃完我们还要下地干活”说完没等老人说话便转身回屋里去了,留下敞开的门。老人看向我,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带着我进了屋里。
老人把我带到了东面的屋子里,白色的墙壁已经发黄,墙上贴了两幅过年才会贴的塑料纸印刷画,屋子的北侧是一张火炕,房子的东面一套旧式的组合式家具,靠进南侧窗户有一台老式电视机,这些东西占了大半个屋子。
因为是正午,屋里还比较明亮。火炕边摆着一张圆形的桌子,桌边做了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半大的孩子,我想这就是老人的儿子和孙子了。
看到我们进来,孩子起身叫爷爷坐下,中年男子没有惊讶,也站起来笑着招呼我坐下,我想他已经知道他父亲带了一个陌生的人回来。
老人坐下后向他儿子说“这是小杰,从城里来的,放假出来徒步旅行的,我溜达的时候碰到的,中午他也没有地方去,就请他来吃点饭,休息一下”,老人的儿子听后说“啊,欢迎,欢迎来来来,吃饭”说完后又向着外屋喊了一句“把米饭端上来”。
老人的儿媳端着电饭锅走了进来,看了我和老人一眼对她丈夫说“你就不能自己端一下啊,我也累半天了,还要做饭”他狠狠地看了自己媳妇儿一眼,并没有说话,然后向我温和的笑着说“吃饭、吃饭”。
吃饭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老人和我聊天的时候很健谈,可是这时候一句话也没说,孩子也只是默默的吃饭。
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偶尔说几句话,斗几句嘴,饭吃完了就让孩子盛饭,孩子要给老人盛饭,老人摸摸孩子的头说“我自己盛,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孩子微笑着看了老人一眼,继续吃饭了。
饭后老人的儿媳收拾桌子,我们去另一个屋里坐着,老人的儿子半躺在炕上看着电视,孩子也跟了过来,刚坐到了凳子上,老人的儿子大声训斥说“赶紧去学习去,自己学习什么样不知道啊,看看人家小凌,看看你成绩,还看电视呢”,训斥完后一脸鄙视的表情看着孩子。
孩子低着头没有说话,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了一眼电视又说“不好好学习,将来怎么能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一辈子向我一样种一辈子的地,赶紧学习去”,孩子默默的转身去了吃中午饭的那屋,他继续看着电视,看到搞笑的地方嘿嘿笑着。
我在屋里呆了一会儿,就和老人告辞要走,老人坚持要送我一下,老人的儿子已经在炕上睡着了。我和老人出了门向村子的东头走去,镇子在村子的东面,晚上之前我要到达,不然就得住在荒郊野外了。
走到了村东头,我和老人告别,不让他再送我,我沿着大路向东走着,走了很远回头看,老人还在那里站着,我越走越远,再回头看,已经看不到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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