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吃早饭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面条里竟然有鸡蛋,父亲竟然没有喝酒,许久未刮的胡子也刮了,露出干净瘦削的下巴。我沉默地把饭吃完,洗了碗背着书包出门。心里却想着要去昨天摔跤的地方把镰刀和散落的青天葵找到,还有那些没有挖完的,今天也一并都挖了吧!父亲却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我疑惑地看着他。
“春晓,爸和你一起去学校,给你交学费。”他讨好地笑着说。
太阳出来了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大地上,给植物和房屋披上一道金色的光芒。清晨的山路上,小草还沾着晶莹的露珠。父亲坚持要走前面,露水多,我走前面把露水赶一赶,不然会把鞋子给你打湿的。他的背影笔直,步伐坚定沉稳,一如记忆中的模样。我隐隐有些明白他这样的原因,既欣喜不已又有些不敢相信。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三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坚定稳健的背影。
快到学校的时候,他有些迟疑地告诉我,他要和村里人出去打工了。
“那我怎么办呢?爸爸!”我急急地问他。
“我走后,你就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吧!要是晚上怕黑,就去和奶奶一起睡。爸爸这两年没有尽到爸爸的职责,以后不会了。你就负责好好念书,我负责去挣钱供养你。”
我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好再说什么。只说“我不去奶奶家里睡,有妈妈陪着我,我晚上不会怕。”说到了母亲,我们又陷入了对母亲的回忆里。这阳光灿烂的清晨因为我们的心情而添了几分离别的哀愁,几分回忆的忧伤,以及几分隐约的对于未来美好的期许。
过了两天,父亲便走了。他走后,我每天早上喂好鸡鸭,便去爷爷奶奶家吃饭。第一天吃完早饭准备出门的时候,奶奶就递给我一个崭新的,带着温热的饭盒,里面装着我的午餐。我有些感动,微微红了眼眶,却咬着唇默默接过饭盒,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心里某一处空旷的地方有温暖的水缓缓注入,像是春水流入干竭一冬的河流。
春水初生,春草初长,春风十里燕归来。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下去,我渐渐长大,一转眼就念初中了。父亲只在每年的年底归来与我们团聚,到了年后的正月初八,初九。他又会踏上远行的列车。
这一年初一,在奶奶家吃过晚饭,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我们便回到到自己的家中休息了。
在回去的路上,父亲问我,可有想要的礼物。
“到了春天,春晓就要满十三岁了,爸爸今年又不能陪你过生日,你可有想要的东西,爸爸给你买。”
月亮很圆,如水的月色给大地披上一层皎洁的清辉。看着父亲因常年在工地辛苦劳作而微陀的背,不由地眼睛发酸。我想说,爸爸,我不要你的生日礼物,我想你在家陪着我。可心里却清楚的知晓,这句话说出来只会给这美丽的夜色徒添惆怅而已。于是便故作轻快地说:“爸爸,你给我买双红皮鞋吧!我想要一双红皮鞋。”
“好!爸给你买!后天就是初三,那天爸就带你去县城买吧!我们春晓还没去过县城,咱后天先去转一转,熟悉熟悉,等你念高中了,就要到那里去读书了。”
“爸爸,谢谢你。”
爸爸,谢谢你,我以为常年辛苦劳作的你不会知晓女儿的小心思,原来你竟然都知道。是的,我想去县城,非常想。县城离我们很远,据说有一百多公里。至于一百多公里具体有多远,我也说不清,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去过。班上的同学都去过,有些还去过几次。每次他们凑在一起描述城里林立的高楼,琳琅满目的商品,是怎样的精致繁华时。我只能坐在座位上假装看书,耳朵却竖的尖尖的。仔细听他们的对话,试图通过他们的描述和电视机里看到的情节,运用我的想象,在心里拼凑出一座城市来。那里有很多高楼大厦,车流如水,人们个个衣着光鲜,商店里的商品精致美丽,品种齐全。饭店里的食物美丽可口,服务员身着统一整洁的衣裳,脸上带着亲切有礼的微笑。如果我走进去,他们会热情地迎我进去,为我拉开椅子,邀请我坐上去。那时,我的脚上一定穿着一双红色搭扣的皮鞋,它在耀眼的灯光下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到了初三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和父亲就出发了。因为需要到镇上去搭车,为了早点到达车站,父亲带着我走一条需要穿过几座小山和一条河流的小路。虽然山路有些崎岖,但是要近好几公里的路程。昨晚下过霜,雪白的霜冰凝结在草木上,房屋上,地面上,像是下过一场雪。凝结了冰霜的地面,脚踩上去嘎吱作响。被一起冻住的,还有林子里的鸟儿。我们经过一只灰雀栖息的树枝下,它警觉地把头从翅膀下拿出来,一双滴溜溜地眼睛警觉地看着我们,似乎随时准备飞进树林的深处。在看到我们只是从它身下经过时,便懒懒地张了张嘴巴,轻啼了一声,就又睡去了。
到了县城,我和父亲在车站下车。有三轮车师傅殷勤地过来拉客。“进城,5块,走不走?”
“不走,我们逛逛。”父亲把手背在身后说。
“坐个车去嘛!你不怕走路,小孩子怕哩!”车夫继续劝说着他。
听他这么说,父亲转过头来对着我狡黠地笑着问:“我们春晓怕不怕路远难走?”
“才不怕哩!我们今天就是要到处逛逛。”我飞快地摇着头,会意地笑着说。快步走上去超过他,走了几步远,看着交错的道路,想起自己不认识路,只好停下来等他。转过身去看他时,发现他也正在看着我。脸上挂着,我就知道你会等我,一点也不担心追不上你的表情。
我们像两条闯入陌生水域的鱼,穿过一条条街道。不停地汇入人群,又走出去。城市繁华,高楼一座连着一座,路旁的商店即使白天也开着耀眼的灯,将商品照的灼灼生辉。中午的时候,走到一条全是卖衣服鞋子的小街。我在一家商店的橱窗里看到一双精巧的红色皮鞋。像一只安静的鸟儿轻盈地停靠在那里,灯光在它身上渡上一层闪亮而温柔的光。我看到它,便走不动路了,站在外面的街道上看着。
父亲看到了,问“你喜欢吗?我们进去看看!”说着便抬脚走了进去,叫老板娘拿给我试。
“穿多大码的?”老板娘是个圆圆脸,身材胖胖的中年妇女,见到我们便露出满脸殷勤的笑容,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
“36”我有些拘谨地坐着,看着她快速而麻利地从靠墙角的一堆鞋盒里拿出一双来。正是我的尺码,我小心翼翼地把脚放进去。像是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踏进一个轻盈美丽的梦里。
父亲为我买下了,我穿着它,跟着父亲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客车将我们送到镇上的车站时,天已经黑了。山路崎岖,我坐在路边,将新鞋换下,穿上早上出门时穿的那双回力的白色胶鞋。脱鞋的时候才发现脚上已经起了好几个水泡,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痛。
父亲打着手电走后面,我提着鞋走前面。开始下霜了,扑面而来的寒风夹杂着植物清新辛辣的芬芳,以及潮湿的水汽,泥土的厚重潮湿的气味,还有冷冽的霜气,这许多气味组成了独特的家乡山野的气息。光影里,我们呼出的气息形成以一道道白雾。仿佛变成了一个烧着水的大茶壶,吭哧吭哧地冒着热气。
猫头鹰大概是冷的睡不着觉,在林子里啾啾地叫着。它叫几声便停下来,这时,对面山上也传来它同类的叫声。像是两只鸟在对唱着情歌,很是有趣。这鸟儿的叫声给冬夜的山林添了些许生动,也显得更加静谧了。
到了初八那天清晨,我早早地起床做好了早饭。早饭过后,父亲便背着行李出门了。晨雾弥漫,父亲背着比他身体还要大许多的牛仔包走进迷雾里。我跟随他走出去,想送他去车站。他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来,冲我摇摇手道:“回去吧!别送我!待会儿你一个人回来的路难走。放心吧!我会早去早回的。”
早去早回,我们明知道这一别将是又一年漫长的分离与等待,他却还是拿这句话来做安慰。而我,也乐于听到这句话,仿佛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出行,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回来了。
过完年之后,爷爷的食欲日渐不好,每顿饭都吃很少。人也渐渐消瘦下来。我和奶奶叫他去看医生,他总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是个什么状况,不用去医院花冤枉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变成蜡黄的颜色。走路都似乎很吃力,有时候做着事情,会突然停下来,佝偻着身子靠着墙,或找个椅子坐下来。脸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叫我去拿他卧室柜子里的药给他吃。那是止疼药,最开始的时候,他吃三五粒,后来,就一把一把地吃。即使是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愿意去医院。并且坚持劳作。以前挑粪施肥,担满满两大桶都脚下生风。现在他给自己做了两只小桶,只装小半桶,却已经累的气喘吁吁,脚步踉跄了。
直到一天,他背着一背篓麦子回家。五月的天,太阳很大,他蜡黄的脸上汗流如瀑,嘴唇惨白。他脚步踉跄着把背篓放在地上,就吐出一大口血来。
二伯和邻居们把爷爷送到医院,才知道爷爷竟然患了肝癌,已经是晚期了。戴眼镜的年轻医生叹了口气说:“都已经病成这样,竟然能撑到现在才来。但是已经太晚了,你们把病人带回去吧!在家里渡过最后的时间,我想,这也是老人家希望的。只是最后的日子对于他时很难熬的,越到后期,疼痛越强烈。我给你们开些止疼的针药和口服药,他疼的受不了时就给他用。”
“针药贵吗?”二伯问。
“针药是比口服药贵一些,用一天针药的钱,换成口服药的话,要用四天。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们用针药,因为到了后期疼痛加巨,口服止痛药对病人几乎没有任何效果了,就是针药,也得加大使用的频率和剂量。”医生有些迟疑地说。
“几乎没有效果和你说的针药也要加大剂量的意思不是一样的吗?到时候,我们加大口服药的剂量不就行了。你就是想忽悠我们买你们的高价药吧!”
“这位家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为病人考虑,希望病人能走的平静些。”年轻医生急红了脸,连连解释道。
“我看你就是这意思!”二伯蛮横地说。
我确信二伯知道医生没有骗我们,他只是心疼钱,不舍得给爷爷用好药。我想说什么,可是我能说什么呢?爸爸还没有回来,只有等爸爸回来再给爷爷换药了。而且,现在还没有到最后的时间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就这样,爷爷从医院回到了家。最初的那段日子,他还能在家附近走走。走累了,就在院里的椅子上坐一坐。他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像一个硕大无比的气球挂在他纤细瘦弱的身体上。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连坐在床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每天躺在床上,静静等着死亡的降临。
到了这时候,我们都知道爷爷时日无多了。我天天都给父亲打电话,希望他能快点回来。爷爷的病情每况日下,似乎下一秒就会死去。许是想要见父亲最后一面的信念支持着他,他熬过了疼痛的一天又一天。父亲终于从工地上赶了回来。疼痛日夜不歇地折磨着爷爷,他只是沉默地忍受着。如果不是他身下被扣破的床单和床里面那面墙上折断的指甲留下的斑斑血迹,在散发着绝望的疼痛的气息。你只会觉得这是一个普通的病人。
父亲回来那晚,给他擦拭身体时,看到他一双手的指甲都没了。十个指甲上血肉模糊。十指连心,不敢想象是怎样的疼痛才让爷爷疼到把指甲都折断了、、、、、、
父亲颤抖着身体,小心翼翼地用加了盐的凉开水给他清洗。
“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让您遭了这么大的罪,我明天一早就去医院找医生给您开止疼的针药回来。”
“不用花那冤枉钱,我五脏六腑都烂了,吃啥药能止住疼呢!你把钱留着,给春晓用。春晓是个好孩子,虽然是个女娃,也比老二家的强上一大截。你要供她把书读完。”
“你回来了,能再见到你一面。我也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谁也没想到,爷爷说的那两句话竟成了最后的遗言。那天晚上,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或许,父亲那晚也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相信,又或者心里也认为这对于病人来说是最好的解脱。
爷爷的墓地在他家屋后的山顶上,那是他还活着时就给自己选好的住址。“这里站得高,看的远呢!”他曾多次不无得意地对我说。生于山野的爷爷将生死看的很淡,认为出生和死亡本是世间万物的生长规律,所以并不忌讳谈论生死。
爷爷信佛,相信有来世。相信这一世的苦难皆来自上一世所作的因。所以,对于命运给予他的所有苦难皆平静接受,毫无怨言。村里修桥修路,他总是第一个去,最后一个回。工作也最细致。平时,路上哪里有个小坑小洼,他只要看到,就会拿着锄头去填平。
“树会枯萎,花会凋零。果实成熟了,就会从枝头落下。人老了,病了,就会死去。等我死了,谁也不要为我哭。我在的时候尽了该尽的义务和责任,你们也对我做了该做的。我死了,也就圆满的。”爷爷在从医院回来时的那天晚上曾这样对我们说。
我们做到了,在他的葬礼上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眼睛一直如充血般红肿。只是当夜晚降临,我独自回到卧室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滴落。
爷爷走了,我失去了一个最爱我的亲人,村庄却依然平静祥和。送葬那天撒下的纸钱,在经过一晚上的大雨之后,也被淋成糊状,被路过的行人踩进泥土里了。而村庄以外的世界对于这粒微尘的消失,更是无从察觉。爷爷死后的第四天,父亲打工的工地上的老板就打电话来催促他回去上工。
“再忙也得等我守够七天,把头七的纸钱烧了吧!”父亲在电话里有些生气又有些卑微地祈求到。那边老板似乎不太高兴,但碍于为死去的父母“守头七”是传统的风俗,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到了第八天清晨,父亲又踏上了远行的列车。
爷爷不在了,剩下我和奶奶,家里一下空了许多。虽然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现在他走了,我才发现原来没有他的家里是这样寂静冷清。然而日子还是要继续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奶奶年纪大了,又是小脚,一个人住不方便,便搬到二伯家去同他一起住了。好在二伯的家就在村口,大家都离的近,奶奶住哪里似乎都没什么区别。不过,也只是似乎。天气晴朗路面干燥的时候,奶奶就会回到自己的家里。打扫卫生,把爷爷用过的旧物拿到太阳底下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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