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善

何为善

一九三六年，秋。

这是比冬天还冷的秋天，冷的不是天，而是心，她的心中早已结了霜，倘若心原千里，她已冰封万里，能感受到的是彻骨的寒冷，渐渐地，麻木，迷离……

她就那么呆呆地站着，麻木地看着，看着自己最爱的人，血淋淋地被抬出来，那身体早已僵硬，那热血已经凝固。

连一张洁白的裹尸单都没有，那怒睁的双目中充满了恐惧，充满了不甘，仿佛在瞪着苍天，质问苍天。

但他的尸体抬过她的身边时，头突然在那么一瞬间侧向自己，仿佛间，目光变得柔和，变得温暖，似乎在跟自己告别。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

因为她是卧底，跟他一样，满怀热血，为理想，为将来，为……总而言之，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叫程雪，一个卧底。

而这里，是国民党重要的情报、特务机关，代号0号工作站，而她就是潜伏在这里的地下工作者，跟自己一样，还有好多人，而死去的人，是她们的上级，把她带进布什维克的人，也是她最爱的人。

他是在和她们潜伏在这里的同志接头，但不幸被捕，三天后，也就今天，他便这么血淋淋地去了。

她没有眼泪，也没有感情，麻木地表情，但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傅羽青。

他是这0号工作站的副站长，分管着她们这行动队，还有通讯科，这两个工作站中最重要的部门，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男人。

她恨不得能杀了他，可却无可奈何，他走近她的时候，突然认真地盯着她，看了许久，这才问道：“怎么一脸的杀气啊。”

“没有，长官。”她连忙挺胸回应。

“那，很好，很好！”他突然间叹了口气，平静地说道：“把他的尸体火化了，给他埋了吧，就不要留名了。”

他语气很平淡，似乎是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或许，死在他手里的人多了。

他又回头看了看她，对众人道：“女子小队可以解散了，其他人继续训练。”

当他离开前，突然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这才慢慢地离开。

程雪漫无目的地离开训练场，奔向宿舍，趁着她们还没有回来，把压抑在心里的痛苦，用眼泪释放出来。

等到她们回来，她已然平静下来，默默地坐在窗前，看着夕阳的余晖。

房间中灯开了，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干啥子不开灯塞？”

“看看夕阳。”她平静地回答。

她叫青衣，原名是什么，大家都不清楚，只知道她是个唱戏的，功夫不错，便进了这女子行动小组，后面跟着的是两个学生，年纪比她们小些，一个叫红衣，另外一个叫紫衣，而她代号白衣，她们互不知道姓名，只以代号相称。

“白姐，怎么不吃饭呢？”红衣坐到她身边，她一向温和，善解人意。

“没胃口。”她心里难受，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把食盒递过来，柔声道：“吃点吧，明天她们说不定回不来。”

是啊，明天。

无数个明天，无数的任务，却不知道任务先来，还是死亡先至。

但她是幸运的，这个宿舍也是幸运的，最起码她们都在。

死去的人，终成云烟，活着的人还要受罪。

秋日越来越深，战争也越来越残酷她抱着钢枪，在冰冷的夜雨中，瑟瑟颤抖。

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被抛弃了，怨不得谁，她的脚中了枪，为了不连累其他人，只能留下了。

扔下冲锋枪，她掏出勃朗宁，这是一把很精致的枪，也是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子弹的声音在耳边穿梭，越来越近。

腿上的血随着冰冷的雨水流下，没有疼痛，只有麻木，手也变得僵直。

军犬的咆哮声就在耳边，她闭上双目，努力扣动扳机。

突然，一双冰冷的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她一惊，睁开眼，却见他穿的是行动组的战服，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容貌。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她扛起就跑，本以为自己要以身殉国，却被人救走。

他一直在黑暗中狂奔，哪怕扛着她，也未有半点要减速的样子。

她本想劝他放手，可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而又整洁的房间里。

“你醒了？”跟她说话的是个神父，慈眉善目，让人看着很亲切。

“谢谢！”她努力地笑了笑，证明她还活着，却觉得自己浑身无力。

“傅先生，她醒了。”神父冲着门口喊了一声，便走进来一个人。

傅羽青，这个她痛恨多年的人，但这一刻她恨不起来，因为他泥泞的一身，还有那满鞋的黄土，证明昨夜救她的是他。

他的左手里依旧握着一把狙击步枪，但一脸倦意，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

他走到她的面前，轻声问道：“白衣，你觉得怎样？”

“还可以，就是没力气。”她实话实说。

“好好休息，麻药的劲还没过，等天黑之后，她带你出城。”他的话依旧简短，说完就就走。

等到天黑，在昏沉沉中，她被抱起来，放到车的副座上，他上了车，驾车离开，她回头望去，自己原本藏身的地方是个教堂。

她无力地靠在车座上，看着他开车，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勃朗宁被他放在自己的手边，自己触手可及。

她伸手拿了枪，枪已经上了镗，是昨晚自己没有开的那一枪，他就在身边，这是她最好的机会，就算杀了他，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犹豫，她紧紧地握住它，可他毕竟救了自己，可他又杀了那无数的同志，他活着，又有多少同志要因为他而死。

他突然回头看她笑笑。

“笑什么？”

“当你犹豫的时候，你就失去机会了。”他很认真地看着她说的话。

“什么意思？”她突然间明白，他是不是明白知道什么了。

他依旧笑笑：“她说啊，面对敌人时，最好要果断点，昨晚就是你们太犹豫了。”

“这样啊，你一直在她们身后，那个狙击手就是你？”她突然明白每次在她们身后那个人，就是他。

“有明有暗，总是好点。”他很平静地回复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休息了三天，她就突然被调去通讯科，做接收电报的工作，这是她们女子行动小组最想去的岗位，更是她想去的地方，更能收集到重要情报。

但第一天，他便来科室，围绕着她们转了几圈，突然一脚将她身边正在发电报的女孩子踹飞，在她的挣扎中，拉着她的头发出了门。

他的手段永远那么狠辣，跟他救她的时候，仿佛是两个人。

入夜，她听到刑讯室里那一声声的惨叫，仿佛听到几个月前，他的惨叫一样。

她请个假，便去了路易斯咖啡厅，与她的新上级联系。

“请问这边有人吗？”一个穿着旗袍，拿着一把折扇，微笑地问她。

“没有。”她不喜欢这样花哨的女人。

“不知道这家咖啡厅有没有冰淇淋卖啊？”她又问了一句。

她正要回话，突然明白这是接头暗号。

“没有，怎么可能有，这么冷的天，吃冰淇淋容易得病的。”

“没关系，她有药。”她伸出手，示意她进到里屋去。

她跟在她身后，便进去了。

“她叫梅林，多多幸会。”她伸出手，她连跟她握手回应。

“上头安排她来，接替国华的工作，他的事，你节哀。”她轻声宽慰道。

她无奈地点点头，问道：“她想申请，暗杀傅羽青，今天他又挖出一个卧底，不知道是不是她们的人？”

“不是。”梅林回道，“国华死了之后，你们是安全的，那个女人是日本间谍，所以你没必要去操心，至于暗杀，如今大敌当前，我们不能像军统一样做仇者快亲者痛的事，他毕竟是个抗日的军人。”

她不再问什么，她又说道：“不过，你现在有个任务，跟他有关。”

“什么任务？”她的心突然提起来。

“国华被捕，他身上有一份密码本，恐怕已经落到傅羽青的手里，所以你想办法，去把它销毁，否则对她们是大大的不利。”

“明白。”

当她回去，已然半夜，但刑讯室里的灯火依旧。

这就是个机会，她心中暗喜，他是个工作狂，只要那个女间谍不招供，她便有机会，于是抹黑跑到他的宿舍外。

此刻所有人已经睡下，她从窗台翻进去。

房间很小，但比起她们四个人住的要大许多。

她翻箱倒柜找了许久，但一无所获，房间中连个保险箱都没有，可是她想要的东西却毫无踪迹。

正当她丧气时，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很快很急，她一惊，连忙钻到床底。

果然是他，他开了门，直接到床头，坐了下来，灯也未开，便在忙些什么，听动静，似乎是在翻文件。

没多久，他突然起身，又匆匆而去。

她连忙起身，暗中在他刚才坐的地方摸索，却发现枕套里有东西。

她突然明白了，便开手电，把枕套打开，却发现，他用文件当枕芯，她在那一堆文件中，找到了那本密码本，并用梅林给她的假密码本替换。

匆忙间，她拿起那密码本便出了窗，一路摸索到女厕中。

她把密码本再一次核验，突然间发现里头夹着一张纸，是李国华的笔迹，自己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一份名单，上面有几个人名自己都认识，是潜伏这座城市的地下工作者们，可是看到最后，自己的名字却赫然在列。

联想那天他看自己的眼神，联想最近他和自己说的话，突然间明白，李国华已经变节了，这份名单应该是0号工作站的潜伏人员名单。

可他居然连自己都要出卖？不可能，倘若他真的变节，为什么他还会死，自己也看着他的尸体从里头抬出来，况且自己跟暴露的人并没有出事，但又或许，这只是一份别的名单，可字迹为什么会是李国华的。

那傅羽青为什么不动手，她越想越头疼，猛然间，又从这密码本中掉下一张纸，竟然是一张誊写了佛经的纸，而这一次的字迹却是傅羽青的。

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双手沾满血的人，竟然在抄佛经。

想了许久，她点了火，把这一切都烧了，干干净净，冲下下水道。

在出来的那一刻，自己的心很乱，他究竟是不是叛变了，为什么？他曾经的信仰去了哪儿？

匆匆忙忙间，前面有个身影挡在路中间。

傅羽青。

她突然明白了，或许他只是在钓鱼，自己就是那个鱼饵。

但当她看到他那张脸时，却发现，他是一脸的善意。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向自己的宿舍去了，程雪连忙跟上。

“关上门。”

他坐下来，取了杯子，从暖瓶里倒出一杯水，递给她。

“谢谢。”

“怎样？看到想看的？”傅羽青笑吟吟地看着她。

“刚才你故意让我找到的？所以是假的吗？”她抱着侥幸的心里。

“是，是假的。”

程雪顿时心中大喜。

但他转之说的一句话，却又把她的希望打破：“那名单是真的。”

“他叛变了？你为什么不抓我？还有名单上的人？”程雪质问道。

傅羽青笑道：“我是个军人，才不在乎你们所谓的信仰，所以我不会去在乎你是谁，只要你为这个国家出力。”

“可你杀的人还少吗？”程雪质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李国华吗？”傅羽青问道。

“是啊，他既然已经招了，你为什么杀他。”

“因为他不死，你们就都得死啊。”傅羽青看着她，无奈道，“我一旦把他送去南京，这座城里的地下党估计都会完蛋，你们也根本不知道他已经叛变。”

“那以前，你杀的人，难道都是叛变的人？”程雪质问。

“当然不是，可是难道日本间谍我也不能杀吗？”傅羽青把自己手里的一本小册子扔过来。

程雪拿起来，打开，原来是这些年他杀的人，有照片，有身份背景。

傅羽青道：“他们有的是强盗，有的是发国难财的商人，还有各种各样该死的人，你明白吗？”

“那你为什么要冠上通共的罪名再杀？”程雪疑问道。

“因为这个罪名没人会去追究，没有谁会为几个共产党去怎样，哪怕他们根本不是。”傅羽青笑道，“而我也需要政绩，往上爬的资本。”

“可他们该受到公平的审判，而不是你这样直接以通共的嫌疑就杀了。”她有些激动了。

“这是乱世，没有那么多法治，他们的死，可以换取很多的平安，何乐而不为呢。”傅羽青笑道，“你想要情报，我也帮你调入通讯科，以后看你自己了。”

程雪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说的话，真假难辨，自己也无处可查。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也不需要你的相信，密码本你是拿不走的，但放心，它会一直在我这儿。”

“你要怎样才能给我？”程雪问道。

“那你能做多大牺牲？”

“只要我能做到。”她没有丝毫犹豫。

“行，那陪我睡一夜？可以吗？”傅羽青笑问道。

“可以……”

说完，她竟然直接走到床边，开始解衣服。

“住手。”

傅羽青叫道：“你烧掉的就是真的。”

程雪迟疑地停住了。

“我既然不想为难你们，那留着那个密码本做什么呢。”傅羽青笑道，“我敬佩你，回去吧，我今天告诉你这么多，只是希望你不要想打我的黑枪。”

“那天你是故意试探我？”程雪问道。

“在我眼里，你就是个雏。”傅羽青道，“回去吧。”

他叹了口气，便坐下来。

程雪不知道说什么了，便推门离开去了，她的心很痛，比起李国华的牺牲，他的背叛更痛。

等第二天醒来，程雪却发现红衣坐在她的床头看着她。

“怎么了？”

“你跟傅长官是不是有一腿呢？”她笑问道。

“胡说。”

青衣笑道：“隔壁的人可是看到你昨夜衣衫不整地从他的房里出来，难道不是激情过后哈哈，难怪你能被调去通讯科……”

“我……”

那天起，程雪跟傅羽青有一腿的传闻便众人皆知了，当然男未婚女未嫁，大家也无所谓了。

程雪最初对傅羽青的怀疑也淡淡地散去了，确实，他并没有为难那份名单上的所有人，让组织把他们从容地安排走了。

一九三七年，春。

梅林拿着关于傅羽青的资料，递给了程雪。

他正如他自己而言，他并没有伤害过一个共产党员，反而利用火葬场偷换尸体的办法，将原本诈死的同志救走，而他的身世更是坎坷，他的妹妹去日本留学，嫁给了日本人，这个日本人却是个日本间谍，自己的妹妹成了帮凶，为了那个男人，背叛自己国家，而导致她父母的遇害。

“他杀了他妹妹。”梅林道，“从此以后他性格就变得狠绝，对恶人总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些年，被他秘密处决的有数百人，他敛财也不少。”

“可我看不出来他有钱。”程雪惊讶道，“真的看不出来。”

“他空军出身，热爱蓝天，所以他的钱，都在0号工作站身后的那座机场上。”梅林道，“他不是仁慈的人，但他却是个忠于自己国家，是个怀有满腔热血的人，所以组织上安排你去策反他。”

“好，这个我有把握，他并不在乎什么信仰，所以也不会去在乎国民党。”程雪满怀信心地答应了。

那天起，她便总是有意识无意识地靠近他，也没有什么人去怀疑她什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之间有一腿。

五年，她没有成功，他的心，谁也不属于，哪怕她为他生了个女儿，他一直为她传递情报做掩护，让她平平安安地完成各种任务，而他也仅仅从副站长升到站长，并不是他自己说的要政绩，要往上爬，他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那座机场，只有钱，才能让飞机上天。

一九四三年，日军压境。

他换上飞行服，庄重地看着她。

“这最后一架飞机，你亲自开了？”

“你们最后一批撤离了，我也就无所牵挂了。”

“爸爸，你什么时候去找我和妈妈？”孩子的声音充满了期待，她并不知道生死的意义。

“我一直都在。”傅羽青笑道，“以后照顾好妈妈。”

“我会的。”

他轻轻地爱抚她的小脸颊，又默默地注视着程雪。

“我的心，早已归了你的信仰，但要保证你的安全，我却不能入你的信仰，我不能出差错，这样我才能守护你和孩子。”

他笑了笑：“我爱你，但此刻，我却不能守着你了，孩子就托付给你。”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没有哭，一脸微笑地看着他上了最后一架战机，这是一架只能起飞，不能降落的战机。

他在用他最后的力量拖住日军军的进攻。

当她的车向远方远离时，她的背后一声通天彻地的爆炸声响起。

她的眼泪在那么一瞬间滑落。

她没有回头看，或许一切从开始便注定，他的生命属于战场。

而她，会在新的地方，开启新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