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风雷激荡,内忧外患中有一位老头儿,已经变成了一种感情符号与庙堂形象。他既傲慢清高又忠诚仗义,既阴鸷狡诈又锋芒毕露,既争强好胜又隐忍宽容,既冷酷蛮横又温情脉脉。在他的身上,几乎集中了国人所有的性格特征,这个老头儿就是曾担任大清疆臣之首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
光绪三十四年的深秋,精神和身体彻底垮了的李鸿章给流亡的清廷上了最后一封奏疏,曾经辞令巧善的翰林,此时文笔却稀松平常,不多的笔墨中出现最多的词汇是“富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其实三十七年前他已经死过一次,当近1万人的新建淮军乘坐7艘轮船穿越千里驰援上海,三天未合眼的李鸿章满脸杀气,置之死地最后一搏的决心,他知道这是他一生“成败在此一举”的关键时刻。
在10万太平军的围攻中,李鸿章亲率三营淮军直接正面冲击太平军阵地,鸷悍凶狠的淮军有死无退,最终完胜十倍于己的太平军,“浦东一带尸积如山”,此战过后淮军作为举足轻重的晚清武装力量开始声名鹊起,更重要的是扭转了湘军在东南战争屡战屡败的局面,使清廷第一次看到平定太平军的一线希望。
作为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人,李鸿章的双手沾满义军的鲜血。攻克太平军驻守的常州城纵兵屠城,死伤枕藉以至于城破五十日后仍无人收殓;攻克昆山斩首3万众,河水为之断流;围攻苏州城,对已经放下武器的2万太平军大开杀戒,狡诈尽显;但是掠取南京的泼天军功,李鸿章却让给了恩师的胞弟。同治三年,曾国荃率部攻克南京,太平军大势已去,李鸿章和他的老师曾国藩一起受到清廷重赏,受封一等伯爵,戴双眼花翎,接任江苏巡抚,年仅42岁。那个曾经欲封侯的七品翰林,仅用了11年时间,就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
但是李鸿章也有失意的时候,他不愿意回忆甲午之殇,那是他一生难以名状的痛。但是并非是大清对战蕞尔岛国输了一场战争,而是清廷庙堂之上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最终同归于尽的一场战争!李鸿章被贬,翁同龢退休,慈禧又何尝不知北洋舰队需要银子供着,但是庙堂之上的鸡零狗碎,在勾心斗角中只剩下一地鸡毛。
对于李鸿章来说,戊戌变法时他敢于顶撞慈禧:“尔等勿需怕,吾即是康朋。”此时作为有宰相之名的一品大员,李鸿章直言自己是康有为这个替补六品清官的朋羽,这一切源于他对现实的悲观以及鼎新的渴求。当他神色黯淡地告别直隶总督府,告别他熟悉的京畿中枢,远赴两广总督之任,其实更多的是因为敏锐地嗅到了两宫之间日趋白热化的争锋。作为一个狡黠的权臣,他可以对任何一个庙堂之敌痛下杀手,一切因为他醉心于权势,但是却不能在两宫之间做出最终的选择,因为他自始至终认为自己只是一个臣子。
尽管在庚子之乱中,他曾拍发那封“此乱命也,粤不奉诏”的电报,但是在北国半壁江山兵蕤遍地,两宫西狩大清名存实亡,他躺在深深的藤椅里,带着叹息说出那句:“舍我其谁。”作为晚清最精明的能臣,李鸿章不会看不出北上议和的后果,最终选择孤身北上,所有人都低估了李鸿章在庙堂之上的狡猾。
他不会冒险去做“两广割据”这样没把握的事情,他更愿意扮演一个扶大厦将倾的角色,他始终愿意深信大清仍是一棵衰而未死的参天大树,数百年基业的根基下,难关过后仍就是皇恩浩荡,龙旗猎猎。他对清廷的忠心可谓死心塌地,一生骂名中,没有任何一个仇敌攻击过他的君臣之节,对于李鸿章来说,所做的事情都是他想透了之后的决定。
其后领命直隶总督任职的李鸿章乘船北上,他长久地坐在甲板上,看着模糊的海岸线与各处口岸,几乎每一处喧嚣与繁华都能与清朝的屈辱联系在一起,每一处也都有自己不堪回首的宦海浮沉。他贪婪地欣赏着每一处风景,根本不理会侍从劝他回舱休息,行将就木的李鸿章,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欣赏这大好河山,每一寸海岸,每一块礁岩,都将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天色渐暗,海风夹杂着海浪拍打着船舷,这个执拗的老头儿还是被侍从抬进了船舱,幽暗的灯光下,他们看见这个老人眼里饱含泪水。没有人劝慰他,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是朝廷的宠臣,他是威严的重臣,他是冷酷的上司,他是一个阴鸷古怪的老者。
三天之后,在上海靠岸的李鸿章让前来欢迎的名流们大失所望,人们只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头儿,一身民间衣着,朴素中显得寒酸,他一言不发地匆匆离开码头,同时水手们透露出消息,总督大人不走了。此时的李鸿章,确实是身子骨支撑不住了。除了“赋闲”,他这辈子没惧怕过什么,但是一位早已位极人臣的79岁老人,面的死亡的召唤,能支撑他前行的,除了梦想,真的不存在任何诱惑。
此时,在上海等待时间是李鸿章最绝望的日子,面对清廷一封封措辞愈发严厉的电报,李鸿章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他看不清前路漫漫。终于,忍无可忍的李鸿章对慈禧拍发了一封近乎声讨的电报,甚至连君臣礼仪都不顾,正当联军攻入大清京师,两宫仓皇西狩,李鸿章等待的梦想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实现,那就是清廷委派的全权大臣。接到电报的李鸿章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刘坤一等庙堂重臣的贺电相继而至,他开始以全权大臣的名义发号施令,其中最令李鸿章欣慰的无外乎是让清廷检讨前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但是这也饱含着他对大清的寄望。但是在启程北上之后,看到直隶总督府的一片狼藉,这个79岁的老人坐在废墟上“痛哭了一场”,这里曾是他庙堂梦想最光鲜的地方,接下来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展开谈判。
历史的镜头切换到两宫的回銮之路上,慈禧接连收到李鸿章关于议和的诸多“喜讯”,皇族宗室均被李鸿章力保,作为幕后主谋的慈禧更是逃过一劫,赔款数额虽巨大,但是却不入慈禧正眼,这个曾经因为任性而犯错的女人大喜过望,回电李鸿章一定不要死,等着“荣膺厚赏”。但是行至郑州黄河岸边的銮驾,收到了一封加急电报,这个强硬了一辈子的老妇人,当众失态哭出声:“大清钦差全权大臣便宜行事,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北洋大臣一等肃毅伯李鸿章,死了。”
她知道这个纵横捭阖了一辈子的老臣过于圆滑,但是绝无二心,在泪水与不安中,两宫到达保定,袁世凯大张旗鼓地接驾让慈禧恍若隔世,她不会知道,数月之前的上海码头,人们看到再次启程的李鸿章精神抖擞:全套的清廷一品大员官服,锦绣马褂,红翎耀眼,朝珠在胸前摇晃。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送行的人群,以至于人们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那张刻满皱纹的脸。纸醉金迷的上海滩,吴歌绵绵之地,李鸿章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谱永远刻在了时人心里,人流如织的码头后来矗立起一尊塑像,所有的过客都知道:那是李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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