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来是一篇已经发表了的文章。那时候98年的我,中专刚毕业,是一个还未褪色的文学青年。文章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子夜星河》栏目选中,当时文章的题目叫《秋天的往事》,稿费50块。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老婆组织她们班同学在夜里收听,而且还给录了音。可惜,漂泊之中磁带丢了,原稿也丢了,《子夜星河》栏目也已经停刊多年了。
前天整理书架上的书,看到了莫言的《蛙》,想起了四十年前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又想起了我的那篇《秋天的往事》。偶尔想再重新写回来,但又感觉失去的东西已然失去,记忆复原的只是片断,再写回来的文章像反复冻融的肉一样无味。这几天在“麦家陪你读书”上听今年获诺奖的作品《岁月悠悠》,让我感受到了记忆的奇妙,让我又萌生了将那算文章重写回来的想法。1998年,21岁的我写的是我10岁经历的一件真事;而今2022年,45岁的我写的还是我10岁时经历那件事,只不过是,如今的我掺杂了我21岁时的思考与记忆。
文章的主人公王占奎家是个农村老太太。在河西走廊中的农村,女人结婚嫁了人,她的名字在婆家所在的村子里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了。按约定俗成,在男人的名字后面加个“家”字就成了女主人的名字。35年前,缠着小脚、一身黑衣、裹着黑头巾的农村老太太,你很难猜的出她的实际年龄。她的家我印象深刻,因为她家的位置非常突出:三间土房子横在马路正中间,东边紧挨着别人家新房的墙角,西边只能通过一辆手推车,她家的房子把巷子分割成了南北两段。她家的围墙是用枯树枝围成的篱笆墙,上面挂着不知从那里捡来的各种塑料袋,院子里堆满了捡来的各种杂物,包括不少的木头和砖头。仅从位置来看,她的家,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典型的钉子户。
(网图借用)为什么会是这样?她家是“五保户”,这个称谓在当时的农村非常普遍,而今不借助“度娘”,已经没有人能说出具体是那“五保”了。包产到户之后,别人家都按新规划的巷道翻建了房子,王占奎家没有能力建房,于是她的老房子就这样被摆在了马路的中央。估村里人讲,大队的干部曾经想帮她重建,但王占奎家骂着把人家赶了出来,说是他死了多年的老头子如果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
她那塑料飘飘、带有枯枝篱笆院的家,对十岁的我而言,很是有几份神秘感的。再早一些,我二三岁的时候,她家门口有个磨盘,磨面的间歇我和母亲进去过她家里几次,但现在已没有了记忆。据在“雷锋日”给她打扫过卫生的女同学讲,别看人家的房子外面看着破,里面却收拾的非常干净。
王占奎家还种着3亩多承包地。她本人已种不动了,村长会安排人帮她犁地、播种、浇水,她自己除草、看护,收获的时候则是完全由她自己动手,她会用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完成收割及手工脱粒,连麦草她都会捆扎的整整齐齐,村里的草垛数她的四四方方,最是好看。村里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平静的过着,直到那个秋天。
在一个麦收已经完成的秋日的下午,王占奎家的院子突然间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王占奎家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她曾经抚养过的干女儿,据说现在也已经当上了外婆。谁会把孩子带到她那间看上去快要塌了的土屋呢?她的房子横在马路的中央,婴儿的哭声没有任何的阻挡,霎那间穿透了整个村子。
孩子的哭声让人们联想前两天大家在村里议论的一件事。说是在县邮电局大楼阳面的墙角下,有一个弃婴,放了两天了,孩子被抱走过,但又被送回来了。那年月,发现弃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加上严重到拆房封门的计划生育政策,生了女娃的人家会把孩子放到人多的地方让人抱走领养。在候车室、医院门口等人员密集的地方,清晨偶尔就会看到遗弃女婴的纸箱。但邮电局大楼下发现的被遗弃的婴儿是一个男婴,男婴怎么会被遗弃呢?
据在城里饭馆帮忙的大妈讲,那的的确确是个男婴,她亲眼看见有人解开了包裹孩子的褥子,她看到了孩子的小牛牛。刚开始得到消息的人们顿时炸了锅,孩子立刻就被人抱走了,就在有人羡慕他们好运气的时候,第二天又被人送了回来。只是放孩子的纸箱里多了一罐奶粉和一个奶瓶。小县城的消息总是传播的很快,人们街头巷尾的议论着:那孩子的眼睛好像有些问题。
对于传宗接代的渴望让有对夫妇不甘心,当天下午他们抱着孩子去了趟地区医院。环卫工人说天一亮孩子又被送了回来:风传的消息是孩子患的是先天性失明,无法治愈。孩子的旁边那对夫妇放了个暖瓶,又放多了几袋奶粉。孩子哭时,现场就有好心的人冲上奶粉给孩子喂了几口,也有人忍不住轻轻的撩开孩子的眼皮看一下,无限哀伤的感叹:命苦的孩子啊。
村里人这两天的议论传到了王占奎家的耳朵里,大家说的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说,据说听的倒很认真。写到这里,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正是我们村的这个五保户老太太,在中午时分进了趟城,将这个孩子抱回了她的那个由枯树枝围成的篱笆院。当村里人得知这个消息时,大部分的人沉默了。这是个倔犟的老太太,她的这个举动符合她平时的风格。沉默的村民都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风烛残年的五保户老太太,能养活那个嗷嗷待哺的瞎娃娃吗?
我的小奶奶平日和王占奎家的关系还不错,吃过完饭她串门去了王家一趟,回来后长吁短叹的抹眼泪。她说孩子长得很漂亮,小手挥舞得非常有力,但就是眼眶里全是白的,没有黑眼珠。王占奎家对她说:“你说瞎猫瞎狗都有人养,眼看秋深了,一天比一天冷,这个孩子不抱回来,就是不被野狗吃掉,也会被冻死的。”王占奎家还说,她抱孩子时头脸包着大围巾,没有人认得出她,旁边有个好心人的男人,塞给了她两百块钱,帮她收拾好了奶粉和被褥,还用自行车把她送到了村口。后来得知此消息的村里人推测:送他来的那个男人或许就是孩子的父亲。
小奶奶说她没有问王占奎家这个孩子咋养,因为王占奎家一个劲的念叨:人和树一样,只要生了根,很快就会长大了。还说她领养的干女儿秋凤,转眼之间都当了外婆。第二天人们开始在田间地头激烈的讨论开了,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造孽。是谁在造孽?孩子的父母?王占奎家?小奶奶说,菩萨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让一个瞎孩子与一个快瞎的老婆子相依为命呢?
老村子按下来的日子里,只要孩子一哭,人们就走出大门,望向王占奎家的篱笆院。秋色更深了,树上的叶子掉了一层又一层。人们的想法在吵吵闹闹中逐渐的趋于一致:王占奎家不能养这个孩子,如果孩子和年老的她只要有一个有个三长两短,都是做孽啊。于是有人通知了她已嫁到邻县的、她曾抚养过的干女儿,由她来说服王占奎家把这个孩子送走。
王占奎家的女儿风尘仆仆的赶来了,只一小会儿篱笆院里就传出来了激烈的争吵声,接着是孩子尖锐高亢的哭声,紧接着传来了王占奎家连哭带骂的哀嚎声,再后来孩子的哭声没有了,最后只剩下了两个妇人似有若无的抽泣声……
第二天,王占奎家的院子里异常的平静,一整天都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听放羊的人说,王占奎家的女儿去了他养父的坟地,在他养父的坟头哭了一下午:要她父亲告诉她,她该怎么做?傍晚回来时,她在路上问放羊人:“大哥啊,你说如果要把孩子送走的话,送到哪里去好呢?”
村里的人们知道,接下来王占奎家肯定有事要发生,但接下来的一周相当的平静,女儿陪着母亲,寂静的夜里甚至传出了母女俩逗孩子的声音。人们开始在揣测:是不是王占奎家曾经领养的那个女儿,要来将这个瞎娃娃养大?
西北秋天的最后几天,风开始劲大。就在清晨,村里传来了王占奎家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你这个挨千刀的啊,我把你养大了,你把我的瞎娃抱到那里去了啊?十岁的我起来上学,听到她的时高时低的骂声有些害怕。我抬头看向树梢,秋天的最后几片叶子就在这骂声中落了下来。
后来听村里人说,她女儿趁她睡熟了,五更里抱着娃离开了。王占奎家去了县医院,也去了候车室,最后在邮电局她曾抱养孩子的地方傻傻的呆了一个下午,天黑了她深一脚浅一脚从县城走回了她那个栽满枯树的家。
据说王占奎家的女儿把孩子带到了邻县,自己带;也有人说孩子被送给好心人,而旦孩子的眼睛治好了,原来只是个先天性的白内障;也有人说孩子当天就被遗弃在了某个小火车站,有个医生捡到了送到了福利院……
后来我考学离开了村子,随后四海为家;一年回家时发现挡在路中间的王占奎家的篱笆院没有了,旁边的空地上多了三间瓦房;又过了几年,王占奎家的过世了,听说全村人为她送了葬;再后来就有了98年我写的那篇《秋天的往事》……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回我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原稿,广播电台应该是有存档的录音,有缘看到此文有渠道有办法的朋友帮我找找,一瓶98年茅台作为犒劳。我知道,我98年写的《秋天的往事》肯定和这一稿有很大的不同。我承认,二十一岁时的我,对于故乡的迷恋要比现在狂热的多。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秋天的往事》里最后的一句:在秋风里回忆这样一件秋天的往事,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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