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合理……吗？

存在即合理，黑格尔前辈的这句话广为中国人所知所用。经常有老一代人用这句话来教育年轻人接受现状不要妄图做出不合乎自己能力的改变现实的事情。

然而我们都知道，很多时候安于现状固然是好，但也意味着失去追求和多样性甚至压抑了变革自我阉割了纠错的能力。所以这里我想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存在的事物真的合理吗？

先来解释一下什么是“存在”。显然，“存在”指的是一切现实中的、相对于独立于人的意识的事物，即不论你是否感知到、是否认可，如果你不主动做点什么去改变的话，你的意志对于这个事物的状态是不会有影响的。

作为虚词的“即”当然是没必要解释的了。那么我们接下来就聊一聊“合理”。对于“合理”，我查阅了一下字典和百度百科，这个词本身就有广义上的“合乎道理”的意思。大致来说，一切“合乎……的道理”的句式似乎都可以缩句成这个词语。有意思的是，根据知乎用户Wang J的回答，这个词语在英语中的释义反倒是更加丰富了：

“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汉英大词典》（第3版）中查询合理，可查到三个英语单词：

rational

equitable

reasonable

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第2版）中查询这三个单词，可得到如下的相关释义：

rational:based on or in accordance with reason or logic.

equitable:fair and impartial.

reasonable:fair and sensible.

由以上释义，不难看出，在现代汉语中合理 这个词有多重含义，其中 rational 之义偏重原因与逻辑，equitable 之义偏重公平公正，而 reasonable 之义则更偏重于可接受的、合乎情理的。换言之，rational/equitable 这两个解释更重客观的事实判断，而 reasonable 更重主观的价值判断。”

（原文链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5845875/answer/157086890）

由此可见，通常来讲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是：一切现实中存在的事物都是有其存在的道理的。既然有其存在的道理，你去改变它作甚么呢？

但是，这个理解未必正确。我们必须知道，作为探索思想意义上的世界本源的学科，尽管哲学并不像科学那样需要很丰富的实验证实证伪，但它依然是基于对客观世界的认知总结出来的一种理论。或者说，哪怕是哲学理论中的观点（包括对于观点的理解），也必须最大限度地符合实际情况。然而很不幸，至少单就上面对于存在即合理的解读来看，这种解读并不符合实际。打个比方来说，地主通过收取地租的方式“剥削”农民，是存在，合理吗？从亚当斯密那代人的角度来看当然合理，因为地主提供了土地（用现在的话说叫“提供了土地作为生产资料”）。因此作为一个存在，地主向农民收取地租（哪怕地租可能高于农民因这片为土地而获得产出的[1]）是合理的。但是，如果地主收取的地租如此之高以至于超过了农民的总产出农民都要饿肚子了，那么这种情况下有时候农民会选择逃跑，当然对于地方性的大地主而言等待他们的很可能就是他们领地内所有的农民都揭竿而起了。或者说，作为一种存在，后一种情况并不合理，然而它依然可以短时间地作为一个客观事实而存在。也就是说，不合理的东西依然可以存在。我们刚刚聊到的这种理解是不正确的。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黑格尔再怎么脱离群众也不可能连这种推理都做不出来的吧……所以错的更大概率是我们的解读。黑格尔的原话或许能够给我们一些启示。

黑格尔的这句名言出自他的代表作，《法哲学原理》（Grundlinien der Philosophie des Rechts）。

其德语原文是：Was vernünftig ist, das ist wirklich; und was wirklich ist, das ist vernünftig.

英文翻译是：What is rational is actual and what is actual is rational.

直译是：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

这里不能不说一下黑格尔的一些观点。黑格尔认为世界上存在某种绝对的精神，简单来说，这种绝对精神类似于一种独立于人类意识的客观意志。黑格尔指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绝对精神的外在表现。而这里所说的理性，指的也是绝对精神，或者说，绝对的客观规律。任何现实中的事物都必须符合这种绝对精神。考虑到当时黑格尔对德国皇帝的态度，这句话的潜台词很可能是：“不符合我的绝对精神的东西不管在现实中有多么强大都会消亡！”虽然这只是一种猜测，但是足以说明我们一般意义上的理解很可能根本就不是黑格尔的本意。由此可见，存在并不一定合乎道理。

事实上，一直以来我们都很热衷于将一些高度简化的翻译进行“曲解”以使之符合我们的需要。由于“合乎理性”的缩称“合理”本身含义就很模糊，这也就使得这句话非常容易被误解成我们刚刚讨论的这种含义。而因为年轻人往往对于很多和自己过去所受到的教育不同（通常是负面的）的东西有很强烈的抵触情绪，出于明哲保身甚至控制他们行为的目的，老成的长辈们往往会用这种话来教育他们让他们安守本分不要想着搞事情。

然而我想说，正是因为存在往往不合理，这才需要年轻一代人坚定自己的方向，努力奋斗，让更美好、更加合乎道理的明天早日到来。

[1]：这里想表达的意思是，既然农民的产出分为几部分，一部分来源于土地自身的生产力——肥沃与否等；另一部分来源于农民自己的劳动——是否精耕细作给予水肥；还有其他客观因素比如天气、水文以及病虫害等的影响；因此我们可以计算出每种产出因素的权重。那么哪怕土地自身生产力带来的产量在农民总产量中的占比甚至小于地主的地租占农民总产量的占比，但由于地主提供了作为生产资料的土地，这种地租依然是合理的只要农民完全可以通过精耕细作保证自己的生存并且保有一定的对抗气候水文地质灾害以及病虫害的能力即可。不过为了不破坏读者的阅读连贯性，这一大段话就放到最后作为补充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