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到处是人间烟火味。
不用说大片大片的青纱帐甘蔗林，更不用说日出日落时，每家屋顶飘起的袅袅炊烟，单单是猪鸭鹅狗的吵闹就能组成一首首生活交响曲。猪鸡鸭鹅都是成群成群地养，唯有狗这种牲畜就只养一条，农村养狗的目的只是看家护院，一条足够。
狗狗的寿命并不长，十几岁就等于人类七八十岁的年纪。据说狗在知道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就会默默离开主人家，找个没人的地方，孤独地死去，不让主人难过。
记忆中我家前后养了三条狗，前两条狗不是老死也不是失踪，而是被贼偷去了。早上父母从院子里看见没有吃完沾着迷药的馒头，就知道它们凶多吉少。村里有一段时间偷狗盛行，被偷的狗大多进了屠宰场，成了别人的盘中餐。最后这一条狗不是老死，也不是被偷，我甚至不知道它的死活，不知道它到底去了哪里，不知道离开我的日子它过得好不好，更不知道它是否记恨我。但是对它愧疚却一直折磨着我，始终不能释怀。
01
它叫小白，毛发厚密冗长、顺滑妥帖，颜色就像高山上的白雪，晶莹剔透。它的眼睛黑亮清澈，灿若星辰，像两颗黑宝石镶嵌在白色的绸缎上。它的耳朵总是威武地竖着，偶尔切换方向是为了捕捉声音来源，判断危险系数有多大。这在柴狗当中很少见，所以我一直不认为它是普通的狗。
小白的工作从早上起来就开始了。公鸡叫过两遍之后，小白就开始迈着方步在院子里巡视，它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一路歪着头盯着其他牲畜。只要它在院子里，从来没有猪鸡相斗、鸭鹅打架的事情发生。但是如果它偶尔玩心大盛跑出去，院子里就乱套了：鸡叨了鹅、鹅拧了鸭、鸭欺负了猪，真真一个乱字了得。当小白拖着他那条粗粗的长尾巴走进院子之后，刚刚还鸡飞猪跳的混乱场景立马秩序井然了。
父亲说，小白前世应该是兵马元帅，督领全军，指挥杀敌，排兵布阵，井井有条。只是这一世不幸为狗，但是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气度，终会自然显露，无论它是人还是动物。
小白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却没有一点指挥千军万马的魄力和威风，反倒像一个爱玩爱闹的调皮的孩子。小白是我抱回来的，给它喂食和整理狗窝，都是我在做，所以它和我最亲近。只要我在家，它就围着我转来转去，身前身后地闹腾。一会儿用头蹭蹭我的腿，一会用鼻子拱拱我的脚，一会儿又咬着我的衣角摇头晃脑地撕扯，玩得不亦乐乎。
我们那个年代小时候被母亲骂是家常便饭，而我被骂大多是因为小白。因为我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囫囵的，不是被小白咬的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就是被它的爪子挠的一条一条的。
看家护院是小白的工作却不是它的爱好，小白的爱好在原野上。
每个写完作业的傍晚，每个周末放假的白天，我会带着小白到原野上去，那应该是我和小白都最快乐的时光。田野里，小白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奋蹄狂奔，尽情撒野。倏忽之间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白点在天边。在我尽力寻找的时候，它又以光的速度跑回来。奔跑的小白毛发被风吹得根根竖起来，眼里是征战的喜悦和激情。小白能听懂风的呼唤，能感受到大地的温情，也会因为雷雨闪电而兴奋得战栗。
从田野返回，小白变得非常落寞，是不情愿而又不得不为之的认命。它跟在我身边，毛发不再张扬，尾巴也不再骄傲地竖起，而是重重地垂在身后，似有满腹心事，和刚刚的意气风发判若两样。我从小多愁善感，似乎能感受到它的失落和不开心。于是站在路边的风里抚摸它的毛发，很久……
02
我一直怀疑小白的出走就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恶劣的态度和粗鲁的捶打让小白伤了心，于是它选择离我而去。小白走得干净彻底，没有留下一点线索和只言片语，似乎不曾来过。
小白失踪的那个中午，我去上学。不知道为什么小白跟了出来，一路跟在我身后，任凭我怎么哄和赶，它就是不回去。学校不允许带狗上学的，我就撵它，吓唬他、甚至用石头打它，但是办法用尽了都无济于事。小白怎么也不肯回去。我气急了，用手打它的头。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也不知道打了小白多少下，小白靠着我的腿，低眉垂眼任凭我的捶打，就是不肯回去，直到我发现它鼻子里渗出血来……
小白的血落在地上，一点一滴侵湿了黑土。我吓坏了，拼着迟到，一路小跑把它回家，并交代母亲照顾，就跑去上学了！出门前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小白的眼睛里似乎有泪流出来，但是害怕迟到挨训，还是匆匆走了！
晚上放学冲进家门，没有看到小白出来迎接。我大叫小白的名字，还是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母亲听见我的声音，出来告诉我：小白不见了！它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离开？去了哪里？没人直到。母亲说他们已经找了半个下午了，但是毫无头绪。
小白，就这么不告而别了！
03
我到它经常奔跑的田野呼唤它，去我们嬉闹的河边找寻它，到猪圈鸡笼叫它，在门口张望它。但是小白始终没有出现，它彻底消失了！
是因为我无情的捶打而伤心离去，还是它早就预谋离开？抑或是我下手太狠，小白知道自己终将离世，所以偷偷离开，找个无人的地方，死去？
无论什么原因，小白走了，在我打得它鼻子流血之后。默默地孤独地伤心地，走了。我把它对我的依恋，散落了一地，无从收起。它虽然走了从没有回来过。但是它却在我生命里，一直鲜活。
父亲对我说，小白是堕落人间的精灵，属于原野也属于自然，但却不属于俗世。人间烟火气太重，不是小白的久居之所。如今它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化成一颗永恒的星，在天上，看人间！
是这样吗，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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