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象国公主降生那日,群芳皆歇,相师言其必有绝代风华,故名,百花羞。
<前世>(侍香/百花羞)
彼时的你执了篮儿,站在一众天女排得整齐的队伍中,应召前往披香殿侍香。
她们大都低眉垂首,神色恭顺而肃穆,唯有你抬眼张望,向着深邃而迷人的银白苍穹。
那里永远都与你所在的这片雾气空荡的领域不同,天尽头星河转,是命盘变换的地方。二十八星宿各司其职,世代高悬于蔚蓝的天宇。
掌生死,主祸福,扬指间就是信手拈来的生杀予夺。而你只是浩渺烟波里藐小的一芥,在数不胜数的仙娥玉女中,有如一滴水汇入江海,瞬息间便湮没无踪。
“侍香,看什么哪!专心一点,当心受罚!”
身后的月奴善意提醒,而你只叹无人与归。
你没有名字,你的执事就是你的代号,时刻警醒着你的本职。如有失职,轻则罚香罚油,重则罚算一纪。生死在天,命运从不由己。
而你绝然不甘于此。
他人怎能谬掌你命轮?
你侍在帝侧也曾濡染文韬武略,也有锦心绣口尽得佳作华章,念及“孔明盘桓,俟时而动,遐想管乐,远明风流”,一颗心最是悸动不过。
你想涉足那片未知的星域,想探索无尽地吸引你日夜翘首的星辰,想当面质问为何他们能翻手为云覆手雨,而你只有顺从天意。
骥骜之气,何人解意?
直至有一日你料理炉器备办周全,天界已开始着手布霞了。你迎着黛色踏出披香殿,正巧撞见二十八星宿自此路过。
如同流星许你身旁,你久驻不能移目。
仙界总有传言,闻说那天尽头二十八星宿光芒峥嵘,高不可攀,令人难以侧目。所过之处,众人无不礼避。
而你只凝望着其中之一,眼底里毫无畏惧。
奎木狼星。
你认得他,那是西方第一宿,多吉,主文运。四木禽星里总是他最明亮灼烈,不敛锋芒。你见过星汉银河里他月作三人壶酌酒,风生两腋盏倾茶。
你读过他的篇章,字字句句契合你心,每得精妙,不由为之绝倒。这般才情贯世,难免下界儒士学子总是崇他最甚。
你也是极爱文武之人,周遭却难觅知音,仰望天穹之时,总渴望与他切磋一二,或烹茶论文,或扬指谈笑,相看举新醅。
你望着他,眉眼间不觉浮上少女的喜悦与痴爱。
似是觉察到你的目光,奎木狼眉峰一蹙,转过头来。
他扬起眸子上下打量了你一番,神色轻淡睥睨,似是有什么话想说,最终没有开口,快步离开了。
那样的身影和星芒在你的心底沉淀已久,一经接触就如一颗种子怦然萌发,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中慢慢生长的纯净情愫。
从此你仰望星空,只向着西方白虎七宿,直至仰望成一个迷恋的角度。
有人看出你的心思,问你:“你喜欢他什么?”
你并不避讳,也不畏缩:“我喜欢他是奎星。”
他是奎星,他必能懂你。你这样想着,无视天庭戒律清规。
你从不掩饰自己的倾慕,这感情自然而然也就被白虎七宿看在眼里。那日你行至天边,忽有一人,星芒毕露,挡住你的去路。
你抬眼却发现是心心念念渴望相交的奎木狼。
“星君……”
胸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感,你看着他,眸光晶亮,甚至哽咽不能语,只是充满希冀地与他对视。
你想终于有人能理解你的孤独,你不渝的决心和追求。
而他居高临下一般望着你,眼神犀利如刀。
“现在的侍女都这么不懂规矩……这么不自量力?”
你一时怔愣,万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别人眼里他高高在上,是何时何地都熠熠生辉的星辰,而你是侍香玉女,身份卑贱,永远都逾越不了这鸿沟。你以为他不会在意,却没想到,自始至终,他都是受成规影响最重的那一个。
原来天界当真无一人懂你。
你讥诮地扬起唇角,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
“星君忘了,你也曾是精怪得道,下界狼妖尚能升仙,我又何来不自量力一说?我拜读星君,总觉字里行间神采飞扬,大有俯仰百世之概,私下想着,星君文气如此,必能懂我所思所念,所以不胜心向往之。现在看来,”你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星君桀骜不过流于表面,也是被这无名规矩束手束脚之人罢了。”
这里是天庭的边界,是仙人天女最后能到达或者说最后能退守到的地方。你看着云雾流散过后渐渐显露的深渊,心中已然有了抉择。
“我的喜欢还容不得你践踏。”
“天庭戒律森严,这天女我不做也罢。昔日天蓬元帅贪恋嫦娥被贬凡间,今日我自主命运,不曾有悔。”
你斜睨着他,眸光灼灼,你早有反叛之心,日日俯首缄默早已逼得你窒息,只需一个契机,给你最后挣脱的勇气。
能体验一回人间,也算此生不枉。
说来也怪,人向往着羽化而仙,而天上的仙人却又渴望能续人间的伦常情感。
“奎木狼。”你第一次开口唤他名字,“若有一日你回心转意,下来找我,我愿等你。”
你不再看他,不知道他给出了怎样的回应。你纵身跃下,长风扬起你流霞般的衣袂——
在这浩荡的天宇之间。
<今生>(黄袍怪/奎木狼)
她身披红裘向着故国张望,你想宝象国该是满城落雪了,纯白皑皑,不亚天庭圣境。
她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战战兢兢,看向你的时候,眼瞳里有一层层的跌宕,最里面一层,你看得分明。
叫做怨仇。
你还记得她曾经纯粹无杂质的目光,眼角眉梢满是少女的期许,没有一丝一毫的苟且与权宜。她纵身投落凡间的时候,你震惊于她劈山断石的勇敢。
那样的决绝,恐怕只能用惊天动地来形容。
也就是那时候你真正爱上了她。
你想她教会了你太多,你囿于天庭的框架中惶惶不可终日,表面的趾高气扬掩盖不住心里的慌张。而她只是一介侍女,再卑微不过,却让你看到骨子里的自傲。
你是不是被禁锢得太久了,你是不是也该放手追逐。
于是你不惜下界为妖,缛节枷锁在你身上再无作用,你第一次体会到放纵肆恣的滋味,并一发不可收拾。
你占山为王,而她杳无影踪。你想要将她寻回,告诉她你不再畏惧,你们要自己主宰各自的命运,结成世世代代的夫妻。
宝象国坊间传唱着九仙谪落的神话,公主天姿可使百花顿首,你想必是侍香才有此等风华。你幻化神通潜入王宫之中,恰遇见她摆宴赏月的模样。
她的容貌与前世的侍香并无二致,仰首望天的姿态如故,你一厢情愿地以为她依稀记得前世盟约,相信天意里有她的夫君,只祈求启示降临,指引她寻得命定的良人。
她不知道她早已违抗命轮,如今的一切皆可由他们创造。
你按捺不住狂喜之心,掀起一阵狂风掳走了她,全然不顾满城民众惊恐无措,宝象国方寸大乱,从此文武贬退,百姓遭遣,你一概不知。
你只想,挣不脱的终于都抛却,天上相望不得,下界终能长相厮守。
然而事实却无你想象中的圆满。
她忘了前世因缘。
她只当她是宝象国公主,被妖魔强倚霸占为妻,实伤风化,更有悖人伦。
从前她以一个侍女的骄傲睨着你斥你外强内荏,直入你幽微的内心,如今你终于脱缰远走,她却沉溺在人伦教化中无法抽身。
你全心全意地爱护她,因不能于市露面,你委身学习普通人家的活计,她的吃穿用度你一概打理周全,面对妖兽侵袭你拼尽性命也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惊扰。每每不意伤重,你也总是自行疗养治愈,未曾抱怨分毫。
她并不动容。
纵使你对着她千般软语温存,也换不回当初赴汤蹈火的情意。
她惧怕你,憎恨你,她对你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只是为了委曲求生,才不时带着一些虚情假意的讨好。
你终于克制不住,钳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直视你。
你问。
“你怕我什么,你恨我什么。”
她答:“我怕你是妖怪,我恨你使我骨肉分离。”
她的回答是那么理所当然,你怔住了,再找不出一点怨怼她的理由。
现在你是妖魔,不再是人人仰望的星辰,只能寄身于深山,收敛所有光芒;而她是公主,是集万千宠爱与荣光的王的女儿,自幼受人伦教化,一心承欢尽孝,怎能甘为妖妻?
你悲哀地发现你却不能告诉她前世种种。
有些事,她没有想过,她也不该知道。
当她洞悉了一切的时候,天机泄露,恐怕星宿归位是必然。到那时她一人留在凡间,又该如前世一般,夜夜仰望星辰,承受相思之苦。
那些回不去的时光,不提也好。
“百花,我和你还是无法相爱。”
你这样对她说,黑魆魆的波月洞中,充满喟叹。
不久后,孙悟空来了。
那个上至天庭下至地府,惹得四海千山拱伏于其脚下的齐天大圣,他来了。
你知道你们争出来的缘分,即将走到尽头了。
玉帝派遣二十七宿星员下界来寻,该是奎宿归位的时候了。
你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飞升,你看着下界,看到了承载你前世今生所有情意的人。
“侍香。”
你最后一次唤她,她恍若未闻,着盛装走向宝象国王宫的殿堂,裙幅在一级级的台阶上迤逦而过。
一步也没有回头。
<尾声>
“奎木狼,你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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