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
01、
王琪拉着行李箱，大步走在路上，头也不回。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这个家。虽然是柏油路，但是油很少，经过长年累月的车轧，很多小碎石子已经崩了出来，行李箱的轮子走在上面并不顺畅，发出“嘎啦啦”的刺耳声。夏日燥热的空气像爆炒的锅，让王琪更加心烦意乱，不时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她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气呼呼地朝前走。
“上车，我载你去！”王琪妈妈骑着电动自行车赶了上来，脸晒得通红，冲着王琪高声嚷着。
王琪没理她，自顾自埋头走路，憋着一口气。“我再也不要跟你们产生任何联系了，你们谁也别管我！”她心里恨恨地想着，越走越快。
“快点啊，你这样啥时候能到？！”王琪妈妈像是在劝解她，声音柔和了些。
烈日炙烤得后颈快要脱皮了，“不坐白不坐。”王琪仍旧没有理会母亲，甚至没有抬眼看她，只一屁股坐在电动车后座上，一只手背着抓住后座上的铁圈——她拒绝抓住母亲的衣服，要和她保持距离——不让自己掉下去，另一只手提起箱子，尽量靠在放脚的踏板和腿上，不让箱子着地，她努力支撑着，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暴起蛇一样的青筋。
王琪妈妈没说什么，看她坐定，骑车向镇上的公共汽车站奔去。电动车走在路上，带来丝丝凉风，不断撩起耳边碎发，终于有一点凉爽。“送孩子啊。”“啊，是啊。”村里的熟人打招呼，王琪妈妈随口应和着，顾不上解释什么。王琪埋下头，闻到一股母亲身上的汗味，她看着自己的大脚趾，因为走得急，已经窜出了凉鞋一大截。
“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啊。”不顾王琪的拒绝，王琪妈妈给了售票员6块钱替她买了车票，推着电动车在车窗外大声嘱咐着王琪，生怕她听不见似的。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王琪还是放不下面子，没好气地回应着母亲。后面那句“路上慢点，别热着”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王琪妈妈等待公共汽车启动，目送女儿离开。王琪不敢回头，她从汽车后视镜里，看到母亲和电动车越来越小，才终于让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烫在年轻的脸颊上。
02、
王琪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郑州工作，谈了个当地的男朋友，相处快一年了，感情还算稳定，这才跟父母透露。王琪爸爸嘀咕了一句“离家有点远”，其他倒也没说什么。男朋友是郑州土著，将来一起在郑州工作生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王琪偶尔问起未来公婆对他们的意见，男友会支吾着，只说是提过“有点远”“过年去哪家过比较麻烦”。
王琪父亲爱着急，一听便火了：“我们家还没说啥呢，他们家倒嫌弃上了。”
王琪也只能和稀泥，好在她们村的风俗是出了嫁的姑娘不能回娘家过年，她安慰男友不必担心，也想着尽量打消对方父母的疑虑，两人能顺利在一起。
虽然男友没有明说，但是敏感的王琪能隐约察觉，对方父母似乎对她不太满意，而眼前的男友能否协调好父母和她的关系，她也不确定。此外，男友有时会假装无意地提醒她多打扮……每每想到这些，她心里便泛起一丝忧虑。
男友是城里人，她是在村里长大的姑娘，虽然学历上比男友高一截，工作也不差，可总觉得像是为了留在郑州而攀附对方，气势上弱了些，俩人出去玩吃饭，王琪也总是抢着买单。她知道男友大部分工资要上交父母，不希望他因为和自己在一起压力太大。两人每天都会碰面，加班时男友会去接她，顺便带个糖葫芦巧克力，王琪觉得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却也幸福。
03、
后来父亲打电话给王琪，说是托在报社工作的一个远房表姑给她寻了一个工作，希望她可以回来。“行！”王琪欣喜不已，在老家能有这样的工作是非常体面了，她二话没说便答应了。
面对男友的担心，她信心满满：“咱们感情这么铁，异地也没关系的，等着我，我刷一下资历，还是会回来这边和你在一起的。”她辞了职，打点好一切，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事情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顺利，在家窝了一个月，仍然没有收到入职的消息，王琪越来越慌，逐渐失去耐心，常常没来由地发脾气，焦躁不安——看着父母为她奔波，而她什么也不能分担，她在家里像个闲人，这让她觉得羞耻。最终，父亲无奈地表示，表姑安排的工作没能定下来，“当时只是有这个可能性，但是不太确定，没想到咱们直接辞职回来了。是咱们草率了。”父亲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等待的日子是一种煎熬，王琪随了父亲的急脾气，早就不耐烦了，听到这个消息，她胸中积攒已久的怨气，“嘭”地一声炸开了。
“我回郑州！”她从瘫坐的床上一下子弹起来，横眉立目地对着父亲；她努力忍住对父亲的抱怨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回去干嘛？！在家里好好找个别的工作不是一样嘛？家里还容不下你了？！”父亲的火药桶也点着了。
“家里有啥？在家能干啥？”王琪不甘示弱，“我就要回郑州！”说着便起身把行李箱摔在地上，“噌”一声打开箱子拉链，把散落四周的衣物杂物丢进箱子，仿佛要与这个家做个切割。
“你说你到底看见什么红利了，就非要回去？！人家那边还不知道怎么着呢！”父亲知道她和男友一直在联系，以为她为了男友才要过去。
王琪不愿意解释，她不停地收拾着，像发疯一样。她不知道那边有什么红利，她只知道留在家里是没有前途的，她要逃离这里，她要去创造，去改变。从小父亲便教育她要好好学习，这样才能走出这个村子，才能过好日子。父亲的话已经深深刻进了她的骨子里，隐秘地支配着她的行为，连她自己和父亲也没有意识到。
“那也总得吃完午饭再走吧。”母亲耐着性子劝说她。
“不吃了！”没有丝毫动摇，王琪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停不下来了。也不能停下来了。
父母都出去了，留她一人在屋里。许久，父亲走进来，似乎平静了不少。“琪琪，你要去就去吧。”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倒让王琪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了。他顿了顿，像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只是自己在外边遇到啥事，别忘了这里永远都有个家。啥时候想回来就回来。”说完便走出房间，再也没露面。
王琪不敢停下手头的活儿，假装没有听到那番话似的，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眼泪掉下来就输了，而她不能输，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输了便证明她是错的，她不能错！硬着头皮也要走下去！
她提着这口气，拎着行李箱往外走，顶着烈日踏上家门外的柏油路，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04、
后来，她进了互联网大厂，经常996，时而007，但她甘之如饴。经济越来越独立的她觉得自己证明了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这给了她信心和勇气去修复与父亲的关系，她和父亲终究是要和解的，也终究和解了。
再后来，她和男友去见了未来公婆。她沐浴更衣，精心打扮，挑了一大袋的水果和糕点，希望能给对方留个好印象。一顿尴尬的晚餐后，当晚，她迫不及待地问男友他父母对她的意见，满眼期待。
“他们觉得……你有点丑……”男友吞吞吐吐，但还是说了出来。王琪像是挨了当头一棒，一时间有点恍惚。后面的话她都没有听进去。
“有点丑”，能这么直愣愣把话说出口的，未免也太“真诚”，真诚到没有考虑王琪的感受，这“真诚”在此刻全面摧毁了王琪小心翼翼维护的自尊，碎了一地。
她知道，她要离开了。这并不是因为不满意他家的条件，也不是因为餐桌上他父母的爱答不理，更不是因为辛苦坐公交扛过去的一大包礼物对方照单全收没有任何回应，而是眼前男友的表现，成为压死他们爱情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撕掉她身上最后的遮羞布，让她不得不直面赤裸裸的真相：不管他有多爱她，他也不能处理好他父母和我的关系了，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不，他们没有以后了。
次日，王琪就着男友父母不喜欢自己的坡，利落地下了驴。男友发誓保证自己一定可以处理好家里的关系，她也没有再理。她允许自己悲伤三天来作别这段感情，此后要做个全新的自己。
她狠狠地抹掉脸上的泪，终于知道父亲说得对，那里没有什么红利等着她。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她只想搞钱，车子，房子，票子，这才是她的底气。她用冰毛巾擦了把脸，坐到电脑前，深吸一口气，准备投标方案的PPT。
05、
“媳妇儿，醒醒，又梦到加班了啊。”她被温柔地唤起，清晨的阳光洒在男人的笑脸上，温暖又明丽。
“咳，我又说梦话了是吧。“王琪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嘟囔：”又梦到要做投标方案的PPT！”她揉揉眼，原来是一场梦。
“你呀，就是个工作狂！”眼前的男人不慌不忙地收拾着床品，身披暖阳。“他就像个小太阳。”王琪想着，那个温暖的冬夜让她至今难忘。
那天她接到紧急任务，顾不上吃晚饭，便跑到办公室赶一份方案。可就在即将完成之际，突然的短暂断电像有人故意跟她开了个大玩笑，让她前功尽弃。饥饿、无助、孤独，顿时化作一腔委屈，让这个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女汉子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像被全世界遗弃——直到外卖小哥的电话响起。一份不具名的热奶茶和甜品，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填饱了她的胃，也抚慰了她的心。不过也成了她心底一个甜蜜的谜。
婚后，一次和爱人聊天，她才知道，原来那天他应酬后回公司，取一份明天出差要用的文件，恰巧见到那一幕，想过去安慰，又担心一向要强的她会伤自尊，最后只默默地帮她叫了一份外卖。“我当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我想守护你。”望着爱人坚定的眼神，王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厚实有力。
“想什么呢，快起床吃饭，今天你难得休息，咱们一起去看石窟吧。”他轻轻打开一线窗户，好让清风溜进来。看她懵懵的样子，他揉着她软软的头发，笑呵呵地逗她：“快起来，咱们一起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后来工作太忙了，没去成，哈哈哈。”她笑着打趣，慢悠悠地下床。
洗漱时，她闻到已经氤氲满屋的早餐香气，呲着牙尝了一口嘴里的牙膏泡泡，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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