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啊……吗……啊……” 忽然,从村子东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男人的哭声,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男人的哭声,那哭声很大,很粗犷,很浑厚,很震撼。一个男人该有多大的委屈才可以哭得如此的地动山摇?
谁在哭?我匆忙跑出屋子,看见院子里没人,又跑出院子来到巷子口,看见三三两两的大人和孩子也在惊慌失措的往哭声传出的方向 ——村子东头跑去,我也不自觉的跟在人们后面,想一探究竟。
“是赵东方在哭呢!”有人说。“他哭啥勒,他咋了?” “不知道啊。” “前些时他老婆不是死了吗?可能又想起他老婆了?” “他会为他老婆哭? 笑话!” “那还有啥事?” “我听说他跟原来的老相好又勾搭上了,都快要结婚了,还哭啥?” 不一会儿,村东头就围上来了好多人,人们都在议论纷纷,却很少有人直接走进赵东方家里去安慰他的。
人们三五人凑成一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我虽然在学校教书,但因为是本村人,和学生家长也都熟悉,所以听到关于赵东方的传闻也不少,最近一段时间,他都快成为村子里的明星人物了,绯闻不断。因为父亲是村里的支部书记,而赵东方是村子里的能人,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个提出来开村办工厂并付诸行动的人。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都是农民,他开办了工厂后,让许多年轻人都进厂当了工人,每月拿工资,并为村集体创造了不菲的利润,所以他的名气很大。赵东方因为工厂的事也经常来家里找我父亲。父亲和几个村干部也经常聊起他。所以我对他的了解,或许会比别人多一点,并且客观。
赵东方打小聪明好学,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里的尖子,但因为家里的地主成分,他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有,眼看着班里那些学习远不如他的同学因为出身好,或者有好的父母,好的社会关系而上了大学,进了工厂,入伍当了兵……而他只能灰溜溜的回到生养了他的村庄,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大委屈。
上高中时班里有个漂亮的女同学叫史丽君,身材高挑,瓜子脸,学习又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班里的班花。那个时代不时兴谈恋爱,男女同学间也基本不说话。可班里很多男同学都暗恋她。好几个家里条件不错的男同学,还偷偷给她递纸条送东西,她都置之不理。唯独对家在农村、穿戴朴素的大才子赵东方情有独钟。但他们在学校时也没怎么交往,直到史丽君顺利地考上了省内的一所护士学校,才频频地给赵东方写信,谈理想,谈兴趣爱好,到最后的谈婚论嫁。赵东方有自知之明,他清楚他俩之间的差距,不想耽误她,所以最后干脆直接到南方的城市去打工去了。但越是这样,这史丽君越发不能自拔。她毕业后分配到邻县的一家医院当护士,在上班报到之前,她追到了赵东方打工的城市,一定要和他确立恋爱关系。当时赵东方凭着自己的聪明好学,刻苦钻研的劲头,在工厂里已经是技术骨干,工资比一般的工人要高很多。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可以配得上史丽君了。其实在学校他一样也喜欢史丽君,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而一直压抑着这份感情。现在他动心了。这对史丽君来说,生活一下子仿佛进入了天堂般的美好。
可是没想到史丽君的父母说什么都不同意这门婚事。他们以为女儿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现在有了正式工作,吃上了商品粮,是国家的人了。而赵东方还是一个农村人,打工的,怎么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呢?他们以死相逼,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后来还是赵东方顶不住来自双方父母的压力,同意和史丽君断绝来往 ,与现在的老婆结婚了。两年后,史丽君按照父母的意思嫁给了县城一个国营厂的工人。这是赵东方人生的第二大委屈。
赵东方婚后第二年便有了孩子。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也不能继续留在南方了,便回到家乡来。但他干什么呢?还像父辈一样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吗?他不甘心,想到自己在南方工厂学到的技术,一门心思想要在村子里开办一个村办工厂。村子里的人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办工厂那都是国家办的,城里人办的事,大字儿不识几个的农民,谁会开工厂?但经不住赵东方日日软磨硬泡,说技术他有,销路、设备也都联系好了,工人和厂房村子里是现成的,只要村里牵头到银行贷了款,有了启动资金也就万事俱备了。父亲这个村支书首先被说动了,他和其他的几个村干部一商量,便全力支持赵东方把村办工厂给办起来了。还别说,当时赵东方办的工厂是中原地区的极少数,而且又是生产建筑保温材料的,正赶上我国南方首先进行的改革开放 ,趁着国家政策的东风,祖国的大建设真可谓一日千里,因此他工厂生产的产品销路非常好,订货的等不及发货纷纷跑来上门来催货。工厂火了,赵东方也火了,赵东方成了村子里头号传奇人物,也是那个年代第一个先富起来的万元户(当时还没有企业家这个称呼)。
村子里的人都挤着要进他的工厂。人们不敢想象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小伙子一个月的收入,甚至超过了村里四、五十岁壮年男劳力一年的收入。可是一个工厂容不下那么多人,赵东方也真有魄力,一鼓作气又连开了两个分厂。短短几年的时间内,赵东方的工厂在县里都出了名,他本人也成了乡和县里的传奇人物。
可还没过几年好日子,赵东方的妻子便被查出得了宫颈癌。这消息仿佛一发炮弹当胸爆炸,他被击晕了。等他缓过神来,他深深感到自责,这些年来三个孩子相继出生,所有的家务及照顾孩子和老母亲(母亲年迈又常年多病)的全部的重担都落在了妻子一个人的肩上。他的精力全部放在了厂里,用妻子的话说就像卖给了厂里一样,连晚上也常常住在厂里。那没办法,厂里的事他是事事躬亲,别人去办,他不放心。从基建到生产,从上新的生产线到销售到施工,一条龙的产业链,离了他都玩不转。可他也是人呀,没有钢铁之躯,不会分身术,难得妻子贤惠,家里的大小事从不让他分心,还心疼他太过劳累,时不时的还炖个鸡汤、排骨什么的,送到厂里给他补身体。而自己生个小病什么的却从未放在心上,日积月累,等到自己受不了 ,去医院一查,便是天大的病!
妻子的病给赵东方敲响了警钟,他愧对妻子,再不能像以往那样了。他把厂里的工作做了安排,下决心不管花多少钱,砸锅卖铁也要治好妻子的病。接下来的几年,赵东方工作的重心就是陪着妻子看病、住院、治疗。县城、市里、省城的医院都跑遍了,钱没少花,妻子罪也没少受,化疗的痛苦,那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妻子到最后头发都掉光了,疼得受不了时,赵东方常常把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妻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说:“你受不了就咬我吧,这样就不疼了!” 妻子疼得昏死过去,而他仍紧紧的抱着妻子泪流满面。他觉得上天不公平,有什么罪让他来受 ,要惩罚就惩罚他,妻子是个好女人,她不该受这样的痛苦和折磨!
最终妻子还是撇下他和孩子们走了,留给他深深的自责和悔恨。他觉得这是上天又一次对他的不公平,这是他人生的第三大委屈。
妻子走后,他曾万念俱灰,生无可恋,消沉了好一段时间。因为他对厂子疏于管理,厂里业务下滑得厉害,事故频出。村委会的领导和几个厂里的负责人纷纷找上门来,不容他再消沉下去,厂里的危机亟待他去化解,也就慢慢转移了他的悲伤。
一天,不期而至的一封信,让赵东方日渐平静的心又突突的跳起来,那是他的心上人,高中同学史丽君寄来的。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从未联系过,也没再见过面,史丽君在信上说,他一直是自己心里最爱的人,从没忘记过他,自己目前仍在邻县的一个医院里工作,己经离婚,孩子都跟随了前夫。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如果可能,能否见一面。赵东方失眠了,反复把这封信读了好几遍,思绪像打开闸门的洪水,这封信把他带回到遥远的岁月,那曾失去的岁月,青春、理想、恋人,这一切的一切还能再回来吗?他不敢想,但他很期待。经历一夜的失眠,他毅然做出了决定,给她回信,和她见面,不管前面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赵东方和史丽君的第一次重逢会面倒也挺顺利,虽然当年的如花少女变成了中年妇人,身材有点发福,但医生的职业让她看起来干净利索,自有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当年的翩翩少年也成了中年大叔,而且背也稍微有点驼,但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史丽君的眼里,赵东方老成持重,无疑是最具成熟男人的魅力。两人你有情,我有意,很快最初见面时的陌生感和紧张慢慢就消失了。傍晚,两人来到了一家饭店,点了菜,还要了一瓶红酒,赵东方骨子里的那点儿还未被岁月消磨殆尽的浪漫,在这久别重逢的历史时刻,被一点点的激发了出来,他情不自禁的站起来,端起酒杯和史丽君碰了一下,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他涨红着脸,嘴里喃喃着:“想不到……真想不到……谢谢……”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刚刚的这一幕被一个人尽收眼底。这个人脸上的表情又吃惊又迷茫,他站在过道的一一侧,透过门缝看到里面的两人,但他迟疑了很久,没有进去打扰他们,悄悄离开了。
这个人正是赵东方三个工厂之一的一个副厂长刘广元。这天他刚好也在这家饭店陪客人吃饭,中间去卫生间,正好听到了赵东方的声音,趴在门缝里一看,看到令他倍感意外的一幕。
在赵东方陪妻子治病期间,刘广元代理厂长。当厂里一把手的好感觉他还没有完全品尝够,谁知道赵东方就又回来了,他心里当然不爽,但怎奈无论资历、才干、还是业务能力,或者威望,他都没法儿给赵东方比。有什么办法呢?走一步说一步吧,他就不信,他赵东方能当一辈子厂长,这厂是村集体开的,又不是他家里开的。
但这个女人是谁?她和赵东方又是什么关系?是业务上的关系?自己以前怎么从未见过?看两人碰杯的样子关系肯定不一般。也许自己的机会来了,但要首先弄清这个女人的身份来历。
很快刘广元就弄清楚了,这个女人竟然是赵东方的初恋情人!或者说是他的老情人更合适吧。
赵东方和史丽君这边儿,正春风得意要再续情缘,听说双方互相都见过了父母,只等选择良辰吉日领证结婚了。
忽然有一天,街头巷尾开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说赵东方和史丽君藕断丝连,一直都有来往,甚至有人看见他俩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偷偷约会,搂抱在一起,正好被那女的丈夫撞见,被暴打一顿,然后和女的离了婚;有说赵东方本身就是个好色之徒,流氓成性,在厂里就和某女出纳卿卿我我,晚上不回家住就是为了在外面搞女人,才把妻子气的得了病;有说他妻子怎么死的?你们不知道吧,那就是被奸夫淫妇给害死的,说赵东方妻子住院期间,他的老情人史丽君利用当护士长的便利故意给他妻子打错针,才神不知鬼不觉的谋害了他妻子,活脱脱就是西门庆勾结潘金莲谋害亲妇啊!谣言越传越玄,传到最后他俩都成了杀人犯!
而赵东方是一名党员,村支部委员,村党支部不能置之不理呀,所以有一天,赵东方被村支书找去谈话。他急切的为自己辩解说:“书记,你别信他们瞎说,那都是造谣!”书记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人言可畏,舆论杀人哪!” 你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又过了几天,村党支部召开了扩大会议,三个厂的负责人全部参加了。颇有正义感的村支部书记还是没能够说服义愤填膺的支部委员们,最后会议决定:暂停赵东方的总厂长职务,三个厂分别由原来的副厂长正式担任厂长职务。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赵东方蒙了,不是他不舍得抓住权力不撒手,这三个工厂那是他全部的心血,是他的孩子呀!他亲眼看着他们一点点壮大,为此他的妻子付出了生命。可现在他落下了什么?他现在被淹没在唾沫星里,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流言蜚语压得他抬不起头。人们的想象力可真够丰富,谣言越传越玄,那势头是必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真的是人言可畏,舆论杀人啊!现在,连孩子们的姥爷、姥姥和舅舅看见他就像见了仇人似的,还有他自己十几岁的亲儿子见了他也不愿搭理他。史丽君的父母也听说了那骇人的谣言,又苦口婆心的劝自己的女儿死了嫁给他的那条心……
这一次他彻底崩溃了,为什么命运对他如此不公平?他想娶他心爱的女人,且现在他们两人都单身,这怎么就错了?他虽然有愧于妻子,但他怎么可能谋害了她呢?人们为什么偏偏听信谣言而不相信他的人品人格呢?他自信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违背道德和良知的出格的事情,他骨子里是一个很传统又正直的人啊!
难道就因为他曾经是地主家的崽子,就不应该拥有比别人更美好的生活?就不配娶他心爱的女人吗?他头疼欲裂,想不明白,五脏六腑都像被刀割一般的难受。终于,压抑的情绪如决堤的瀑布,爆发出那惊天动地的一声长吼!这哭声是一个男人对命运不公的抗争;是多年以来压抑在心中的委屈的宣泄;是对是非不分、黑白颠倒、人云亦云的世俗世界的控诉……
说也奇怪,自从赵东方那天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哭过后,谣言就慢慢的消失了。也许是人们良心发现?也许是他目前的处境让人们的心理终于平衡了?
在赵东方处于人生最艰难的十字路口,史丽君义无反顾的来到了他身边。赵东方看到史丽君后对说:“你还敢来?”史丽君镇静地说:“我有啥不敢来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真相自会水落石出,谎言终会有被戳穿的一天,我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关键是我们两个人应该互相信任,别人怎么评价,并不重要,因为别人并不真正的了解我们,这个问题就留给时间吧!” “可我现在就是一个农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不,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要抚养,还有一个年迈多病的老母亲!” “我今天来就是要和你一起面对!” “你不怕以后跟着我过苦日子?” “怕我就不来了,我觉得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 赵东方的眼睛湿润了。
史丽君的话和行动,还有她的爱和勇气,给了赵东方无穷的信心和力量,让他感到无比温暖!看来上天还是对他起了怜悯之心,把史丽君馈赠给了他。这对儿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过上了彼此想要的那种生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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