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翔子最怕过年。
过年过的是美食新衣,是富足喜庆,是和气美满,这几样,翔子家都没有,他家有的是残羹冷饭,是捉襟见肘,是鸡飞狗跳,别人家大红色对联上描绘着的“年年有余”像一个笑话,讽刺着这户人家一年又一年深不见底的赤贫。
其实,不光是过年,一年到头,所有的节日,翔子都不愿意过,那是一颗敏感倔强的少年心啊,节日里鲜明的对比使他的屈辱加倍,青涩幼稚的他还没学会安贫乐道,知足常乐,他经常躲在角落里满眼泪水。
但,能埋怨谁呢?明明每个人都很努力了啊。
农活忙完,父亲起早贪黑去山里起石头,一趟趟的用架子车推回家,想着把家里的老房子翻新,那一日,车翻在了崎岖的山路上,人,被翻滚而下的石头砸断了一条腿,救治不及时,伤口恶化,只能截肢了事,从此,再也干不了重活;母亲,那个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女人,种地,养猪,伺候卧床不起的丈夫,农忙的时候甚至要推着架子车运麦子,整个村子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干着男人的活;姐姐,十五岁时就辍学去青岛一家服装厂打工,一天干12个小时,住狭小潮湿的房子,吃便宜简单的饭菜,年底,把所有的工资都交给家里,一分不留;翔子自己,也是早早懂事,放了学,书包一放,就去地里拔草,喂猪,帮母亲烧火做饭,从不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到处疯玩,吃饭还得大人去找。
每个人都尽心尽力,踏踏实实,可日子还是过成了全村最差的,这是个悲哀的事实。
2
这一年,腊月二十八,送走了家里最后一拨上门要账的“债主”后,天已经快黑了。
翔子母亲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片猪肉。
翔子姐姐问:“娘,你怎么就买了这点肉?”
翔子母亲淡淡的说:“是啊,我也想多买几斤来,可看着都不大好,就先买了这2斤,过几天再买。”接着,用手指擦了下眼角,“风太大了,迷眼了。”
翔子姐姐不再说话,翔子也不说,他们都知道,母亲又撒谎,哪是什么肉不好,肯定是家里的钱只够买2斤猪肉了吧。
他们过了一个最寒碜的年,一个只有2斤猪肉的新年。
翔子母亲只炸了半筐子藕盒,藕盒里没有肉,只有豆腐;只包了一盖帘子的饺子,里面的肉沫挑都挑不出来。剩下的肉,每天切几片,用花生油炸,炸的猪肉里的油脂都冒出来,满屋子都是猪肉味,之后,再加一锅的白菜或者萝卜,炖,使每一片猪肉都物尽其用,使每一片白菜萝卜都沾染上猪肉的味道。翔子记得,这道猪肉味的菜,他们一家四口人足足吃到了正月十五。
过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过完了,可以不再吃肉了。
大概就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寒碜的年里,翔子才会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吧。
贫穷真的可以摧毁一切,片甲不留。
翔子早早认识到了这一点。
像每个天真的孩子都曾经有一个宏伟的愿望一样,翔子也有一个很迫切的愿望,那就是,要出人头地,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穷人的愿望在没实现前,是不敢大张旗鼓广而告之的,命运诡谲,人如蝼蚁,万一实现不了,那就是一个更大的笑话。
所以,翔子从不说,他只是在心里憋着那么一口气。
3
2002年,翔子上了高中,学费是东拼西凑的,每月只有80块钱生活费,饭菜只有煎饼咸菜,衣服只有校服,披星戴月,三年苦读。
2005年,翔子上了大学,依然很穷,学费只能申请助学贷款,是所有同学中最后一个买电脑的,不敢放松,不敢玩乐,更不敢谈恋爱。
2009年,翔子大学毕业,幸运的找到了一份与大学所学“环境管理专业”对口的工作,曙光初现。
2010年,翔子姐姐嫁了人,做起了蒸馒头的小买卖,辛苦,但温饱不愁。
翔子父亲的假肢换了更好的,生活里的不便越来越少。
翔子母亲身体康健,心态也从最早的歇斯底里变得越来越平和。
日子总算越过越好了,翔子那颗压抑了20年的心终于可以稍微喘口气了。
4
此刻,又是一个新年。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翔子的车像一尾白色的鱼惬意的滑行在乡间公路上,道路两旁是青青的麦田,平整又宽广,星星点点覆盖在麦田上面的是一层没有融化的积雪,像细碎的花朵,白的耀眼,稍远处的村庄里,隐约可见高高挂起的红灯笼,还有此起彼伏的鞭爆声声声入耳,年味已经越来越浓。
翔子老婆和三岁的儿子坐在后座,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翔子把车窗开了一条浅浅的缝,新鲜清咧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土地,树木,草根的味道,让人神清气爽。
儿子童言无忌:“什么味道,我想吃呀!”
翔子和老婆哈哈大笑:“是空气呀!”
……
很快,他们到家了。
红红的春联,大大的福字早已贴好,金光闪闪,红红火火,看着就赏心悦目,年味十足,翔子忍不住感慨,这才是过年呀,以前的时候,他们家过年连春联都贴不起,别人家的院门上都是红通通的一片,只有他们家的院门和平日一样乌漆嘛黑,破败不堪,满眼悲凉。
一开门,翔子姐姐一家已经早到了,两个外甥在院子里嘻嘻哈哈闹个不停,母亲和姐姐一边拉着呱一边摘菜,父亲坐在小椅子上,笑眯眯的,慈祥的一塌糊涂。
其乐融融,一派和谐。
翔子母亲端上早已炖好的香喷喷的自家养的草鸡,清蒸的新鲜的鱼虾,再劈哩叭啦炒上几道色彩鲜亮的素菜,一桌子团圆饭就大功告成了。
一家人围着桌子团团坐,拥挤,热闹,孩子们叽叽喳喳,大人们絮絮叨叨,时光也变得温柔缓慢。
翔子姐姐说,他们的馒头生意做大了,明年还要再买辆货车,不能耽误送货呀,新房装修好了,过几个月就可以去住了。
翔子父亲说,他要把院子好好拾掇拾掇,建上几间牛栏,养上三五头的牛,一年就能赚个五七六万。
上大班的小外甥说,班里有个女人,估计是看上他了,老是跟在他后面转,烦死了。
……
家长里短,推杯换盏,翔子眼眶有点潮湿,人这一生,求什么呢,无非就是这样微小,琐碎,温暖的日子啊,看似毫不起眼,却是生活里的底子,暖心暖肺,让人迷恋。生命里有了这样的日子,这半生就是值得的,他那些爬上爬下,冷风吹,热汗流的苦和罪就没白受。
翔子真有点喝大了,他举杯,胡言乱语,借酒发疯,他说,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啊,他说,干了这杯酒啊,往事不回首,大步向前走啊!
热气氤氲中,翔子姐姐湿了眼,父亲,母亲也转过了头,他们都懂啊,怎么会不懂呢,彼此搀扶走了那么久,早已心意相通,不说也懂。
虽然,比起别人的盛大华美,他们努力了二十多年才得来的日子依然显得贫瘠不堪,不值一提,也或许他们曾被贫穷狠狠碾压过,狠狠暴击过的心不会轻易复原,以后的日子里,照样有一大把,一大把,反反复复,在黑暗里痛哭的时刻,但凭着多年前心里的那点倔强和执拗,一路走来,千锤百炼,他们心有光芒,精神富足,不怕走的更远,不怕涅槃新生。
红红的火,滚烫的酒,热辣辣的心,明晃晃的爱,这真的是一个好年啊!#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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