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某:
我是七月中旬到北京的,算来不觉已将近一个月。对于北京,我从没期盼会有什么惊喜,我显然无力握住这个庞然大物的脉搏。这个城市的悲喜与我这个异乡客实在难有瓜葛。
我现在在一家杂志实习,寄宿在北语的宿舍里,每天上班坐十三号线转二号线再转一号线,路上要花去一个小时,对于没有座位已是习以为常。十三号线上的人总是很多,疲惫的地铁载着疲惫的行人从地下穿行到地上,车轮与铁轨摩擦产生巨大的噪音。我从五道口站乘地铁,高峰期时地铁口总会聚起一堆人,黑压压的一片,像一团经久不散的乌云,等上十来分钟才能进站。后来才知道因这附近的房源多,大多数漂在北京的人都租住在这里拮据生活。或许也是因此,五道口变成一杯面目不清的混合饮料,一道崭新和陈旧撕扯开的口子,这里的楼房有些像是建在八十年代,一个老旧的电影院,火车经过时拉起的栏杆和嘶吼的高音喇叭,灰色的老楼房;也有高档的大商场、崭新的教学楼,走两步就能看到一个老外。每天我在夜色中回来时,地铁口的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面包车后备箱吐出床单、本子、杯子,地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件,衣架上成排成排的廉价衣服裙子,还有我家那样的三线小城市九十年代末街上卖的脏兮兮的烤肠。这里很多乞丐,总是低垂着头,有一个乞丐带着两只小狗,趴在地上,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第一天给了一块五毛钱,有天我看见一个姑娘蹲下来问那个乞丐什么时候回家,让他好好照顾小狗。
其实不只五道口,整个北京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城乡结合部,各式各样的人都混杂着在这里寻找所谓出路。到北京的第一天,和倩姑娘一起去首师大,地上巨大的油性笔写着“包小姐。”后来我反复在北京的很多地方看到这三个字,用小纸片贴在栏杆上或者直接写在地上,打印或者手写。
我不了解这城市,它是否真的这样欲望满满。
十三号线转二号线时要走很长很长一段路,那是一段上坡的扶梯,非常缓慢,因为过于遥远,没有人愿意走楼梯,大家都站在扶梯上前行,却忍受不了缓慢,人少的时候,后面汗流浃背的黑皮肤男人裹挟着浓重的汗臭从我身边走过,很急的样子;人多的时候,左行右立的规矩被悬置,扶梯上满当当的人,每往前扯上一米,扶梯都要抖动一下,像是剧烈地喘口气,稍不留神会不会所有人一起沉入地心。
十三号线和一号线里的冷气都很足,但是在换乘和等待过程去却会磋磨出一身汗来,做地铁频繁了,就常常能遇上在地铁上唱歌的乞丐,他们总是在地铁两站之间掐好时间刚好走过一截车厢。我遇见过一个袒露着乳房抱着小孩的女人,一对年迈的夫妻,几个小男孩,他们移动过来的时候,拥挤的人群会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这些地铁八十年代末就有了,地板上是老式的黑底白点图案,墙面上贴着白色的长方形瓷砖,灰蒙蒙的。我觉得这座城市这么老,奄奄一息的样子。十几条地铁在它的肚子里穿梭,会刀割一样痛吧。
这里很干燥,来的前几天,不停喝水还是顶不住嗓子里的干痒。手脚都在蜕皮。不是我们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有天我下班,已经九点了,暑热终于稍有消退,路上的人很少了。我去地铁站乘车想要回到住处。远远地望见地铁站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走近看见她脚边堆着收来的塑料瓶和废纸,满满的两个蛇皮袋。她微胖,一直盯着不存在的远方发怔,她的眼角堆满鱼尾纹,白色发丝在夜风里微微颤动。再走近,才发现她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截短烟,非常短以致我走得很近才发现。她穿着淡绿的上衣和花点的裤子,我走过的时候她没有看我一眼。从头到尾,她一直盯着前方。
昨天去颐和园,一个精瘦的老奶奶卖冰棍和水,在桥上。太阳很大,我经过的时候她看着我说:“长得真像我家宝贝。”同伴停下来买她的水,她问我:“你多大了?”“二十。”“很我孙女一样,我家宝贝儿也二十了。”我们付了钱要走,她在背后喊:“今天热,宝贝儿路上要小心,好好玩啊。”我回头:“奶奶再见。”
上次放假睡了整整一下午,傍晚去后海,一个人摸摸索索地走,到的时候已经八点半,酒吧街上歌声喧腾,驻唱歌手的声音真不怎么好听,有男人站在酒吧外拍跳钢管舞的女人,那女人有点胖,穿着最魅惑的黑纱衣服,取景框里颜色暧昧。我沿着河一直走,转到河那一边的时候,游客就少了,声色犬马褪去,钓鱼的大伯用蓝色的探照手电,丢沙包的小女孩嘻嘻地笑,拉着手风琴的老年人互相配合着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爸爸陪着女儿打乒乓球,面孔都融进夜色里。
每天都有新鲜的从地底下冒出来,也有衰老的被分解腐蚀。北京,像是把这些新鲜和衰老搅拌在一起,扔在平底锅里,摊出的大饼。
我太难描摹这个城市的模样了,说起来都是零星的感觉和偏狭的印象,于是只能跟你描摹这个城市中我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每天下班太晚,睡觉总是两三点的事情了。在北京的生活,我坠入了一种更为彻底的孤独。我独自住在高中同学的宿舍里,除了放假时能和朋友出去转转,其他时候都是独自上班、吃饭、睡觉,以及生活。这样一个人的生活居然让我觉得舒适和自由。我常常在想,孤独是所有人都会感受到的吗?从小就有玩伴的小孩会孤独吗?结了婚忙着照顾孩子的妇女会孤独吗?还有你,你会和我一样感到孤独吗?我觉得孤独感是人类都会有的,可是当我体味这孤独时,分明觉得它是我独占的。我甚至有点享受这孤独。
孤独是没有原因的吧,是像暴雨一样突然袭来的,我每次都没有带伞,只能蹲下来抱住头。这种孤独并非因为不被理解,从来都不存在理解吧,你不是我,又怎么能体会我。你体会到的又怎么是真实的我。而更倾向于一种彻底的寂静。
你和我一样吗?你会觉得跟我一样难以对人交付内心吗?我总是徘徊在两个极端,要么沉默,要么迫切地渴望诉说,推心置腹。尤其是面对信任的人,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不加保留地把自己全部摊开,赤身裸体之后又后悔不跌。会被讨厌吧,自己居然变成自己最讨厌的啰啰嗦嗦的样子,真让人尴尬。而我信任的人又是否真的愿意听我诉说。
你会单纯地喜欢一个人吗?不是因为她美妙的特质,比如很漂亮,成绩好,会弹钢琴,而是彻彻底底的她,因为她分不清方向,记不住数字,她左脸上有一颗疙瘩,她本身。
你会和我一样,认为美好难以接近吗?我不知道怎么让喜欢的人喜欢我,真是让人沮丧。
夜里,我爬上床,有的时候只想嚎啕大哭,没有缘由的,有一天我三点钟爬上床,特别难过,居然躺在床上哭,哭着哭着睡着了。第二天继续去上班。
我越来越坦然地接受自己了,以前我总是想为了别人改变自己,后来才发现我生来如此,我不完美甚至劣迹斑斑,我情绪化无药可救,每天与自己打斗。我知道我的内核,它脆弱得不行,像一团蜷缩的花苞,我想好好照顾它。它就算丑陋不堪,我也不想杀死它。也可能是我根本没力量杀死不了它,它不是花苞而是一头凶猛的怪兽,开始吞噬我正常的器官,我变得古怪起来。可是我真的别无他法,无论是花苞还是怪兽,就让它生长吧。我接受我的畸形。
在三点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地铁终于停止运行了,整个城市到这个时候像是才寂静下来,路灯昏黄,路上终于没有了车辆。
我写完这封信,不知道该寄给谁,这才是一种孤独吧,我于是只好在收信人上写着某某。
某某你好,见信如唔。
章鱼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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