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棋扇聆风
(一)
青砖白墙,雕甍瓦舍,铜扣铁锁上闪动着缕缕金属的光泽,杉木门吱嘎吱嘎的在风中轻吟着,似在为最近一桩桩祸事哀叹。与镇上的大多数房子相同,门前漂着柳叶与满天星花瓣的河水平静的缓缓流淌进桐里古镇纵横交错的河道,这栋墙壁上有些斑驳爪痕的房子是人们进入桐里古镇后,放眼能够看到的第一处建筑。锈迹斑斑的铜门扣与崭新的铁锁非常显眼,因为在它们下边十公分左右的位置有个似乎刚刚凿透的窟窿,门上的窟窿旁边就是警局的一张十分老旧的追捕令。追捕令是用新纸誊写的,内容却还是六年前的内容,就如同那把崭新的铁锁,经受了两年的风吹日晒,看不出哪怕一丁点儿岁月留下的痕迹。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只听"噗通"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尾随着溅起的几朵水花,然后迅速被汨汨流动的河水吞没,消失在了古老的河道中。
桐里古镇的人很少出门了,街道上极少能看到人影。即便偶尔出现一两个,也是如同做贼似的,谨慎仔细的提防着扎根于每家每户门前古树老藤的阴影处,生怕钻出一只奇怪的生物,被突然间偷袭。受伤摔两下事小,若是被咬上两口,身上如同那人一样出现几排牙印,一总会被带入警局,关押进监狱中呆上个永不见天日。
最近镇上出现个年轻人,走街串巷,挨家挨户的拜访,热情洋溢,青春而富有朝气。可惜天公不作美,几日间都在下雨。丝丝细雨添一愁,暴雨倾盆再给冲刷个干干净净。街道上到处湿漉漉的,不仔细看清小水湾的底部,定会被坑的摔几个狗吃屎。
年轻人在老于头家住下了。
六年前,老于头是个走街串巷、流浪江湖的行医郎中。可惜他名声不是很好,医死了不少人,不然也用不着四处流浪,完全是被逼无奈、受形势所迫。
老于头家住在入镇后直走能看到的第四栋房子,说来与那第一栋房子相隔很近,只是被古树垂落下的枝蔓遮住了,感觉并不在同一条街道上。
年轻人叫梁宵,自己说的是江西人,听着口音生涩。明白人自然不会去戳穿,谁还没有个不想说清楚的东西。他住在老于头家里,皆源于走的路不短,摔的跟头太多。镇上人心里明白的如同心中有明月,他定是摔怕了,名义上喊着治病,还不是因为这里出镇子方便。
梁宵离去几个月后,老于头身上出现了一些类似于六年前那个事件的状况。很快,警局带走了他。几日后,相同的情况发生,接连不断的有人身上出现淤青,皮肤如同碎纸屑,带着烂肉刷刷的往下掉。原来带着血色的身体,僵硬如木,惨白如纸。
六年前的事还没明了,如同一个魔咒笼罩在镇子上每个人的心里。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几个出现这种症状的人被警局带走。
镇子里的人,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警察身上了。他们似乎已经向头上的万里青天认命,个个唉声叹气人力不可为,只求魔咒不要降临在自家人的身上。
(二)
六年前,桐里古镇还不似如今这般萧条,繁荣热闹的很。正是因了这一方水土,大江南北的商人、江湖医生等都喜欢来这里凑个热闹,其中不乏有真心想留下来定居在这里的。比如老于头,再比如镇上第一个中了魔咒的那位商人和一位女医生。
三人几乎是同时间来到桐里的,至少镇上人是这么认为的。有些印象的船家记得他们是挤了同一条乌篷船。那时老于头可是还不如现在出名,他能钻上船,还多亏了那位漂亮的女医生。
那日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桐里坐落的山林间云蒸雾绕,水汽弥漫在苍松翠柏中。
老于头做梦也不会忘记那个日子。他是刚刚医死个人,被死者家属追赶逃难到了这里,可谓惊魂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他凌乱的发梢打着叉,被汗水浸湿后贴在脑门上,如同刚刚画上去的彩影,肚里"咕噜噜"地叫着,好似晨鸡打鸣,十分响亮。
船夫是个老渔夫了,在这十里八乡闹出些名堂,年轻一辈儿的后生见了都得叫声"陈爷"。他皮肤皲黑而粗糙,晨曦微光洒下,身上看着油碌碌的,皱巴巴的像那浸泡在水下好些年岁的老树根,与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小马甲倒是挺般配。
"两人一个银元,不还价!"陈爷声音清脆而洪亮,做买卖也是干净利落,语气略显沉重,不容人置疑,怕是遇上些气势弱的客户肯定会被狠宰了。
"老丈……"商人想要上去理论一番,被女医生拦住了。
"陈爷,你这买卖做的可是轻松自在,以后在这风水宝地里还得多仰仗您出出主意。"女医生嫣然一笑,两个酒窝浮在脸颊上漂亮而醉人。她提着檀香木做的行李箱登上了乌篷船,顺便在陈爷的手心里放了一枚银元。
商人手里提着帽子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犹豫的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干巴巴的搓着手。
"哎,姑娘,行行好,也带上我吧!"衣衫褴褛的老于头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船前向女医生寻求帮助,目光诚恳,近乎乞求。
商人听罢,一溜烟跳上了船头,再转身时才堪堪站稳脚跟,朝着老于头傻乎乎的笑。
"陈爷,再带个人吧!"女医生言有所指。
陈爷话都没吭,脸色清冷,撑起船准备走。只听通的一声,整条船就开始晃悠。陈爷回头,眼中闪过一抹惊异,老于头已经在船头蹲下了。
"我出门就觉得今天邪乎,整半天被套了半个银元,疼死我的小心肝了。"陈爷不满的嘟囔道,缓缓划开木桨调转船头。他即便贪财,倒是不好意思问个付过钱的女人再要半块银元,瞟了一眼商人,见他若无其事的摇着手里的帽子扇风,心里顿时就炸开了锅,感觉窝囊到了极点。
小船顺着河水静悄悄的漂流,时不时跃起条鲤鱼,溅起几朵浪花。旭日东升,河水波光粼粼,天边仙霞映带左右,两岸香草绿树,百花争艳,由春入夏的气息渐渐高涨起来。撇开贫贱富贵不谈,这里是一个令人魂牵梦绕的仙境。
"过了前面那弯儿,就到桐里了。以前这里是个水乡,哪里能看到这么多横七叉八的石头路,占了一半河道。"陈爷冷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与无奈。
是了,这是村子与外地人接洽付出的代价。
"前面那是水子集,你们下了船,可以顺着石头路去那里吃些东西。短住就随便找家老乡凑合两天。长住的话还是买个房方便,村民比不上外边的人精明,房舍都不贵,买了不吃亏。村头那几家是我家的房子,都是翻新的。"陈爷热络的介绍村子里的集市和生活住宿问题,这些都是外来的旅人经常请教的。
"贼老头儿,这还没进村,你倒是先做开生意了。"女医生咯咯的笑个不停,随后便在乌篷船刚刚靠岸时跳下了船。商人紧跟着她,忽而又转身给陈爷留了一句,"老丈,房子我们待会儿去看。"
陈爷有些晕红的黑脸顿时皱成了一朵雏菊。
(三)
女医生看着知书达理,温婉可亲,与镇上的人交谈起来一点儿也不显生疏,十分健谈。商人跟在她后面,不时说上两句,心思细腻,并不怎么像精明人,反而显得挺淳朴,像个教书先生。
老于头大老远的跟着他们两个,看到他们去水子集吃了早饭便赶去了陈爷家里,意思是要买房久居在这里。他琢磨着以后没准儿还得找上他俩帮忙,还不如现在"搞好关系",死皮赖脸的敲开了陈爷家的门。
"你怎么跟来了?"女医生有些吃惊,很是不解。
商人嘴角微翘,琢磨过来,故意打趣道,"老头子也是买房的,不知看中了哪栋?"
老于头脸色铁青,唯唯诺诺不好开口,转身便离去了,停在村头的小道上观望。
"你们俩可有的福享了。以后啊,这身后面跟了个镖头师傅,省的被人欺负喽!"陈爷站在门外头凝望了一阵子,回家不阴不阳的开着玩笑,有些幸灾乐祸。
商人耸耸肩膀,"他最好不要惹我!"
女医生皱了皱眉头,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陈爷高兴,约好了两人中饭请客,下午再去看房子,顺带帮衬着两人多介绍一下镇上的邻居。毕竟以后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是不打招呼就不好了。
午饭气氛融洽,大家相处愉快。
大约下午两点钟的模样,陈爷客气的请两位买主去看房子。虽说是看,其实只是去熟悉一下环境,房子早在午饭时候就定下来要买了。商人一口价,两所房子不过一百五十七个银元,他先付了七十个银元的定金,几人商量好对房子哪里不满意等改修好再付剩下的。
屋舍内设施齐全,锅碗瓢盆,桌椅床铺一应具备。女医生选的第四栋房里还有几盆天竺葵和满天星,十分称她的意。商人看过第一栋房子后嘴里不停的嘀咕着什么,神神叨叨的。陈爷并不在意,以为他哪里有什么不满意,交代两人尽早提出意见,便匆匆离去了。
商人目送女医生离去,转眼间见到老于头和个乞丐似的,赖在第四栋房子门口那里不肯离开,顿时火冒三丈,却也无可奈何。人生地不熟,他是嗅到了商机准备来做买卖的。至于女医生,也只不过来自同一个地方,她家里人托他照顾一番,其实两人并不怎么熟悉。
女医生在镇上行医,医术和医德大受邻里称赞,更有轻佻之人跳出来开玩笑,热情的不得了。商人就不必说了,仅凭三寸不烂之舌,谈成了几桩大买卖。
两人在桐里第一个月的生活晕头转向,商人有些水土不服,女医生要照顾他,还得经常受老于头的骚扰。
期间,陈爷因为同情两个年轻人,加上实在看不惯老于头的做派,找人收拾过他,可惜效果不大。直到商人身上开始掉皮,有人说是他多行不义遭天谴,也有人说是水土不服建议他早些离去。陈爷最是干脆,早早搬离了桐里,不再与他们掺和。老于头粘女医生更紧了,白天在镇上"行医",夜里就窝在她家门口的老树藤里休息。
(四)
不知从何时起,镇上的人默认了一个事实:商人被蛇精附身,"蜕皮"就是证据,镇上死的几个人都是他下的诅咒。原来与女医生还谈得来的乡里邻居,自从劝她远离商人无果后也开始渐渐变得冷漠起来,言语里讽刺她看上了商人的财产,因为她果真与商人同屋夜宿了。
半年时间,不长不短。商人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镇上诡异死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这不得不令人怀疑是商人作孽太多,连累了镇上的人一同受到诅咒。
渐渐的,有些大胆的人半夜里往医生家里扔臭鸡蛋、杂草、猪食或者烂掉的水果和蔬菜。早上起来,女医生得打扫完垃圾,买上干粮、菜品再来照顾商人。商人也曾劝她离去,女医生始终不肯。
稀里糊涂又是半载,商人就是有些资本也架不住长时间的坐吃山空。终于两人难得的统一了意见,离开这个世外桃源般的镇子,回故乡。
千里迢迢为理想中的桃花源而来,心有疮痍失魂落魄被逼而走。两人心有委屈,也有悲愤,只是两人再也没能离去。
启程,迈出一步,走向的却是深渊。商人和女医生搭乘的小舟翻船了,两人落水,差点淹死。关键时刻,陈爷的乌篷船从远方驶来,救起即将落难的两人。
"这里怕是不能呆了,明天夜里,你们收拾好东西,我来接你们离开。"陈爷皱着眉头扔下句话,不等两人回应,便无声离去了。
"开门,开门!"咚、咚、咚的敲门声迅疾而火爆。
女医生不解,走出房间,听到门外嘈杂的声音。一向沉稳的她此刻也有种危机感。是祸躲不过,她冷静的打开门,向众人冷淡的喝道,"各位要干嘛?"
"除妖!"一位身材结实的老汉顶在最前面,老于头目光躲闪,从他背后露出半个脑袋,声嘶力竭的如同一只幼兽在哀嚎,底气不足的叫道。
女医生冷笑,"这里没什么妖怪。如果说谁心中有鬼,那先看看你们自己的嘴脸。"女医生径自关了门,拉上门闩,黑着脸感到分外的疲倦。
"你这是怎么了?"女医生心中焦急万分,她看到了什么?僵尸?
"我……我感觉好冷,我想回去……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商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不清,"连累……连累你跟我一起遭罪了。你……你快走,我……我快控制不住我自己……"
黄色的液体和白沫带着腐烂的气味,顺着商人的嘴角流出,漫过脖颈,染湿一片床单。门外众人喧嚣如故,大有再不开门就会强闯民宅之势。
女医生感到头脑轰鸣,一时间竟提不起半点精神,软塌塌的歪倒在旁边的桌椅上。商人目前的状况已经不再像单纯的病,而十分相像于中了一种流传在南疆的巫术。
虽然名字有些恐怖,女医生隐约记得是叫僵尸蛊。活人中了成活死人,死人中了成行尸走肉,但凡接触过这种蛊的人,最终都是不得好死。传闻南疆的各种蛊术应该早已失传才对,想不到而今竟然重见天日了。只是,谁能有机会下蛊?
(五)
其实,细细想来,镇上百姓邻里下蛊的机会多的是。蛊虫只需要静心培养就是,至于如何让人中蛊,距离、阻隔等都不是问题。
闹事的男人女人们已经退去。女医生轻轻一叹,只剩后怕,凉人心啊!她自问两人来到镇上一直安分守己,不曾与人结仇,甚至偶有照顾,可是人心谁又说得清呢!
陈爷敲响商人家的门,如约而来。三人悄悄上船,陈爷划动船桨,乌篷船逆流而上。
"什么人?"岸上传来喝声。
乌篷船上的三人都不做声,陈爷只顾划桨。
"站住!"岸上同时出现好多火把,大呼小叫的簇拥着一个警察模样的人出现。
"看吧,警察同志,他们这是害了人想逃!我儿子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女医生目瞪口呆,是邻里王大妈,她儿子半年前确实自己看过病,当时不是医好了么?
"是啊,警察同志,这对奸夫淫妇害人不浅,最近镇子上死了好多人,都是他们害死的!"
女医生更是无法理解。老于头,他怎么也这样说?事中必有蹊跷!
"听到了吧,老陈,这两个人你保不了!"警察从容的呼喝道,"速速将他们带上岸!"
陈爷攥了攥拳头,青筋凸起,"你们怎么看?是走,还是留?我将你们带进镇子的,你们要走,他们拦不住我。"
商人张了张嘴,一口黄水流出,"我……留……清白……"
女医生忍不住,眼里朦胧一片水雾,咬了咬牙,惨笑道,"陈爷,想不到竟然拖累你这奸商了,你把我们交出去吧!"
"交给他们,不见得能证明你们清白。"陈爷低语苦笑,"你们,可有什么话留给别人,我一定带到。"
"陈爷……我家里有个弟弟,日后可能会来寻我,不要让他知道我们的事。"女医生本是要推辞,想了片刻,沉静道。
"我带你们离开这里,"陈爷划动船桨,"夏大秃子,按规矩办事!"
警局不在镇上,地处有些偏远。之后商人和女医生杳无音讯。有人猜测他们被处决了,有人说他们跳河自杀了。反正桐里古镇的人们再也没见过他们。
老于头正式霸占了第四栋房子,口口声声说女医生临离去前留给了他。镇上虽有人不忿,也只不过插科打诨两句。
一年又一年,桐里古镇离奇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镇上的人仍旧认为是商人和女医生鬼魂作祟,回来报复他们。有些好事人端着家里的榔头去商人住过的房子砸门,更有甚者请来神婆乱七八糟的画符……桐里就此没落,不再有人敢来这里做买卖,家家户户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关好了门,生怕有邪乎的东西钻到自己家里。有些家产的人都搬走了,真正剩下的就是些穷人和老弱病残,每天神神叨叨祈求菩萨保佑。
警局带走老于头的几年后,竟然没再出现"邪崇作祟",脑子里还有些浆糊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明白了什么似的。
多年后,镇上的人外出见到了陈爷。他依旧如故,黑黝黝的皮肤,看上去油乎乎的。他手里牵着个小女娃,皮肤雪白如岫玉,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两个酒窝笑起来真甜,眉目间那抹灵动像极了女医生。他跟镇上的那个后生交流了几句,隐约间提到女医生姓梁。
青瓦白墙,烟雨朦胧。通往桐里古镇的小河河道竟然快要干涸了,大片的淤泥干裂开,只剩几处小水洼像几滴泪水装饰着这个曾经世外桃源般的镇子。两岸杂草丛生,山上的林子依旧茂密,悠悠传出几声兽吼和鸟鸣。
警局的追捕令也不清楚是被谁揭去了,还是经不起风吹雨打埋在了泥土间,总之是尘归尘,土归土。
去到外面的桐里古镇原住户提起往年旧事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偶有人清明回去祭奠老人,镇上的老房子早就因为年久失修都坍塌了。入镇后一片荒芜,再难见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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