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吧,说一些关于冬天的往事。
窗外银妆素裹的世界,让我想起1983年的冬天。那年我13岁,刚念初中一年级。学校在离家约七里路远的一个依山靠河的村里,是我们公社自办的初级中学。
每次想起那年冬天,最先浮上脑海的,都是学期的最后一天,一个大雪之后刚刚放晴的日子。太阳光很有些刺眼,目光所及的山野村庄以及校园外的乡村公路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我们上午刚考完试,下午可以回家了。
作为住校生,我需要带回去的,除了书包,还有洗脸盆及被褥之类。想到等会要扛着这么多东西在雪地上走七里路,心里很有些焦虑。
和我一样不知所措的,还有我的同学秀。她也住校,回家要先经过我们村,然后再走两里。
我的焦虑没有持续多久。午饭刚过,我妈就来了,她手上提着一根扁担,脸上甚至有微微的汗意,显然一路上走得很急。见到我,又见到我旁边的秀,并确认秀家里没人来接,我妈二话没说,把我俩的东西分别绑在了扁担两头。然后,她挑着担子,我和秀背着书包,我们就踏上了雪路。
顺带一提,我妈那年四十三岁,尽管脸上有长年艰辛劳作所留下的明显印迹,人终究还算年轻。可在我当年断断续续的日记中,似乎总夸张地把她描绘成“年迈”的样子。
但这大概也不算奇怪,因为前几年我在丫的日记里也曾读到她用“苍老”来形容我。
再回头说咱仨的雪地行。印象中那天的路很不好走,被零零落落的行人踩得已失去松软的积雪再踩上去如此之滑。我和秀只背了个书包也走得步履蹒跚,我妈挑着担子行走自然更是艰难。可不知为何我却忘了我妈走得有多难了,只记得她一路上都笑着和我们说话,问长问短。
终于走完七里之长的弯曲起伏、满是积雪的道路,我们仨身上都已冒着热气。我妈把我的东西放在家里,又一鼓作气把秀送回了她两里外的家。
三十多年后我许多次说起这件往事,我妈却每次都一脸茫然:“有这事吗?我不记得了。”
2
那个冬天再早些时候也下过一场大雪。当时我们正在上自习课,班主任兼教我们语文课的蔡老师坐在讲台上。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里忽然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真的是像鹅毛一样大的雪花,一朵一朵,在空中飞舞。我心里忽然就被这场景给震住了,然后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要写诗!
然后我真的就写了,而且很快就写好了。我记得诗的每段开头都是“茫茫的雪啊茫茫的雪”,通篇也都是类似的句子。后来每次想起都觉得汗颜——那算哪门子诗啊。可当时我却自以为这就是诗了,还当场就送去给蔡老师看了。
如今想来蔡老师分明也应该看出这“诗”里根本没有诗味。可她当时百分百一丁点都没有流露出来。她认认真真地读了我的“诗”,并用非常温柔慈爱的口吻跟我说:“嗯,很不错。以后一定要继续写啊。”我听了自然是非常开心。
一个懵懂少年的“诗心”就这样被鼓舞和保护了。
3
那年再早些时候,刚刚入冬吧,大概。
某天晚上,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灯火通明。听说附近的村里死了人,村民们在连夜挖坟。
那片山坡本来就是坟地,平时我们就觉得怕怕的。而那个夜晚漆黑夜色中那片突兀的灯火更让我们觉得心里恐慌。尤其是我,整个晚自习心里都不安宁。
晚自习结束后,我们要从教学楼穿过整个操场,再去往山坡脚下的学生宿舍。也就是说,要一直看着那片坟地上的灯火往前走。我也不知为何就那么胆小,那天竟然连走出教室的胆量都没有了。无论几个要好的同学怎么给我壮胆都不行。
后来,是阿珍帮了我。她说,你就把脸藏我怀里,啥也不看好了。好的好的,我就是不敢看啊。于是,那个晚上,我就一直把脸藏在阿珍的怀里,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回到了宿舍。
如今再说起这些,让我很有些想念阿珍,那个冬天曾像姐姐般暖过我的阿珍。
说起来,阿珍其实也就是我们的姐姐。她那年已经十八岁了,比我们大部分同学大了整整五岁——因为要带弟弟妹妹,她一直到十三岁才上小学。
这样的年龄差距让阿珍比我们成熟了一大截,同时也让她心里有很多自卑。可当时的我(们)却是不懂的。所以,在很多她需要“被暖”的时候,我们大概是让她失望的。当然,也或许,她从来就没有期望过。
初二时我转了学。初三还没念完,我听人说,阿珍退学了。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4
说起宿舍,那个冬天里还有一桩事要提。
我们山里人在冬天都习惯靠碳火取暖。包括上学时,我们很多人都会带一个叫火桶的东西,是用木板拼成的、前半部分有缺口的圆柱形凳子。凳子里面放一个铁盆,盆里盛着炭火。上课时坐在这个凳上,无论怎样都不怕冷了。还可以顺带偷偷地烤些年糕之类,当然得看是哪位老师的课。
这些小学里的习惯我们一直带到初中。可是作为住校生就遇到了难题:带去的炭如何烧红?我们中的许多人竟然不约而同地从家里带来了火柴和松针,自己在宿舍里用燃松针的方式把炭烧红。那可是有几十张上下铺的拥挤宿舍啊,而且那些床铺都是木头做的。我们竟然就这么干了,谁也没有觉得奇怪,也没有谁来阻止。晚自习结束后我们更是堂而皇之地在宿舍里烤年糕吃,很是开心。
后来的那么多年里,每每想起这场景,我都有点后怕:那个冬天,我们这群孩子能安然无恙地度过,简直就是奇迹。
5
值得一提的还有校门外的那条河。
当时学校还没有自来水,我们洗脸洗脚以及洗饭盆之类都是在这条河里完成。尤其傍晚时候,晚自习开始前,河里大大小小的石块上总是坐满了人。洗漱完后,我们会再端一脸盆清水回宿舍,第二天早晨洗脸刷牙用。
到了冬天我们尤其依赖那条河——河里的某块位置有地下涌出的温泉。只不过,早晨起床后往往是来不及去河里享用温泉的,我们便常常到食堂里向烧饭师傅讨一瓢热水,掺着头天傍晚从河里捧回来的清水解决洗漱问题(这当然是赶早才有的福利,晚起者就只能洗冷水脸了)。
……
还有许多的人和事,关于1983年的冬天,以及那所依山靠河的简陋校园。
其实我在那儿也就只呆了这一个冬天。可回忆起来,却仿佛无止无尽。
那些逝去的岁月啊,总是这样的,在心里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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