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在我家这座小县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网吧,有时我都惊愕于其数量之多,分布之广,更令人咂舌的是这些网吧的寿命还挺长,从我上小学到现在参加工作,他们依然存在着,甚至在我二年级还住乡下的时候,县里的“聚友网吧”就开始在同龄人间流传开来,就连路过看它一眼都成了小学生们课间的谈资。
在网咖还没有盛行的时代里,这些小破脏的黑网吧便是一个个未成年学生的天堂,不用刷身份证,网管会给你一个小卡片,用上面的卡号登录上网,高级一点的会给开个会员,你往里充钱就成,方便快捷。
警察来了还可以从后门跑,这些网吧大都在当地有点人脉,有领导要检查提前就能收到消息,网管只要大喊一句:“警察来啦!”网吧便会瞬间空下去一半,运气不好的让警察逮着也不过是回家挨顿揍罢了,这点伤害远远大于网吧带来的诱惑,下次还是会拿着攒了许久的早饭钱出来上网。
有些胆大的网吧甚至直接大门一关,挂个停电的牌子,其实内里别有洞天,仍在开门营业,战斗火热。
图片来源网络01
有些人说网吧就像是一个江湖的缩影,与一般人的世界格格不入 ,里面的恩怨情仇、悲欢离合、风云事迹数不胜数。比如我提到的聚友网吧,便是这么一个地方。
我想说的这位是网吧里的常客,世俗眼中的“网吧大神”。
网吧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固定的,甚至很多人在这里待10多年,把这里当成家。许多人认为网吧的归属感比家还强,哪怕时隔几年,还会回到这寻摸以前的感觉。
小五便是这么一个人,与其说他是常客,倒不如说他就住在网吧比较合适。
夜色渐浓,已经到了正常人进入梦乡的时刻,这个点网吧的通宵往往才刚刚开始,没了白天的热血沸腾,嘈杂吵闹,这个点的网吧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键盘鼠标的噼啪节奏,似乎慢了下来。
红塔山被点起的频率,却越来越高。
那年我21岁,大学刚毕业,专业冷门没什么前途,加上考公失利,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便回了老家,迷茫得很。
我比谁都要清楚自己的一事无成,虽然有时也想努力两下,但常以失败告终。所以我总有一种负罪感, 又总是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这很矛盾。
说句实在话,那段日子于我而言着实混沌不堪,这些无形的来自优秀同龄人及长辈传统观念的压力,它们无处不在,令我自惭形秽。
打那以后我便很少再和家里沟通,整日混迹于网吧中,白天出门装作去应聘,扭脸便进了网吧。
那时候是12年,我和小五第一次见面。
“莹姐,给我开台包夜。”我叼着烟,站在吧台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女网管。
莹姐很漂亮,在那个素面朝天,土了吧唧的年代,她总化着淡妆,穿着廉价的低胸T恤,隐隐透漏出黑色文胸的蕾丝花边,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令人浮想联翩。
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香水味,与网吧另人作呕的气味格格不入。
“小屁孩又来了。”莹姐一边端着小镜子审视着自己的容貌,一边懒懒地对我说。“机子不多了,你去把那边占茅坑不拉屎的家伙撵走,去那上吧。”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人蜷缩在机器前的沙发里,无奈地笑了笑。
“人家在那睡觉呢。”我扭过头对莹姐说。“还有别的空机器不?”
“没了,爱上不上。”
“得嘞。”
这个世界上流动性最强的地方除了火车站恐怕就是网吧了,鱼龙混杂,充斥着各行各业的人才,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来这里就是图个乐。
网吧包夜廉价,生意不好时5块钱便能玩上一晚,对于这样来网吧睡觉的人,我也早是见怪不怪了。
“老哥,上机不,不上我上了啊。”我走过去拍了拍他。
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抬头看了我一下,眼里并没有不悦。
“兄弟,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我喝着饮料被他这句话呛得直淌眼泪。
“晚上十点。”
他也不搭话,缓缓站了起来,搓了搓头发,咳嗽了几声,“你上吧,我看着。”
我不跟他客气,也顾不得沙发被他睡得脏兮兮的,一屁股坐了进去,熟练地登录11平台打起了刀塔。
“打得不错啊。”他站我后面看了一会。
“你也玩这个?”
“没玩过,但看得懂。”
我递给他一颗烟,示意右边有空着的机器,包宿的小孩刚被他妈逮回家,再偷溜出来的可能性不大。
老哥心领神会,伸了个懒腰便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夹杂着些许多日没洗澡的酸臭味。
“老哥多久没回家了这是?”
“记不得了。”小五笑眯眯地对我说,“叫我小五吧,别人都这么叫我。”
“好嘞。”
他常穿一件已分不出颜色地破旧大衣,顶着杂乱油腻的头发,有着咳嗽的毛病,光看背影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
02
那时候我爱打刀塔,经常通宵熬夜上分,玩累了我就和小五抽烟聊天,或是拿出扑克再喊上另外几个通宵战斗的老熟人玩几把掼蛋,网吧的夜晚常常充斥着我们的欢声笑语。
偶尔有老哥看看小电影提提神,周围一圈人发出起哄的笑声时,小五也只是微微笑着说,“这娘们腚真大”。
“跟莹莹比哪个大?”有人问他。
每到这时大家总不经意往前台撇撇,咽咽口水,笑而不语。
莹姐长得好看,自然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看不起小五这种网吧老哥,嫌他们弄脏了网吧的座椅。
“你又不是老板,哪来那么多事?”认识小五后,我常因为这事给他出头,数落莹姐一番。
“呦,你俩穿一条裤子了?”莹姐叉着腰,胸前那对大白兔呼之欲出。
“再不交钱跑这睡觉就给我滚蛋。”
夜更深了,网吧里的每个人都睡眼惺忪,机械式地敲打着键盘。
夜幕里不断传来打火机“咔咔”的声音。
小五的咳嗽声。
还有莹姐和别人聊天时敲击键盘的声音,聒噪异常。
莹姐总在不断幻想有朝一日能嫁入豪门,当个阔太太,远离这座小县城,所以一到深夜她便开启了自己的“猎艳”之旅,在网上钓着冤大头,左一句哥哥右一句哥哥叫得人魂牵梦绕。
不时有人向她打趣,“莹莹,你看我咋样?”
莹姐啐了一口吐沫,“呸,你们这群土鳖配不上我。”
每次包完夜走出网吧的时候,阳光格外刺眼,我总是和街上其它行人格格不入,明明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我却好像还活在昨天。
小五比我大十岁,本该是个为家庭奋斗的年纪,却和我一样认为生活没有意义。
他信奉的是只要活着不给人添麻烦,赚一天钱玩上三天三夜,及时行乐。
后半夜经常打牌的还有两个年轻人,看起来比我要大一些,广东仔,操着蹩脚的普通话,成天数落着工头的不是。
我听他俩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操佢老母啦,傻逼老细唔把人当人睇,下个月就辞职回家干个大买卖啦。”
纵然包工头对待他俩像是牛马一般,我也没见他俩当真尥蹶子不干,还是每隔一天便来网吧包个宿,听着他俩用广东话骂工头都成了我生活的一种调味剂。
小五看着电视剧,笑骂道,“你俩说了有一年多了吧,我耳朵都听出茧了。”
我也跟着笑笑,可小五是发自内心的笑,我不是,我觉得自己和他俩一样,每天都在抱怨这个社会,却什么都做不了。
小五不一样,我从没听他怨过别人,更没听他怨过自己,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看透世俗的一种笑容。
当我们不再以仇视的姿态对待这个世界时,或许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润尔雅了。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这样的人,能有个去处,饿不着,有个免费的网上就行,活得自在。”
确实潇洒。
03
我不一样,眼高手低,埋怨老天不公,可从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
莹姐不一样,活在虚荣里,整日幻想,企图不劳而获。
那两个外地人也不一样,总在感慨人间很烂,凭什么自己低人一等,任人驱使。
我们活得都很难受,又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生活。
除了小五。
“老弟帮我泡桶面,我腿麻了。”小五盘腿坐在沙发上,咳嗽仿佛更严重了些。
“小五哥,你也不去看看病,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
“看啥,没那条件,再说这也是个老毛病了。”
我看着他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五也不是没有营生,他之前是个瓦匠,干点零活一天赚得百十块钱够三天花销,他便总来这里待着。
我对他的身世感到越发好奇,小五也只是笑笑,端起泡面神采奕奕地和我聊了许多。
小五在家里排行老五,便有了个这个称号。
从交谈中得知他早年的生活还是比较安逸舒服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吃喝不愁,养活一家子人还有富裕。
“日子本来可以越来越好的”,小五说,“后来干活时候腿摔折了,工地不给补偿款,媳妇也带着孩子跟人跑了。”
从那以后他便成了网吧的常客,媳妇跑了六亲不认,小五倒也不觉得心寒,安心在这个城市的阴暗一角扎了根。
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讲就是,被迫躺平。
而网吧大神与我这种躺平青年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从不抱怨,更像是在享受生活。
我总能看到小五藏在烟雾后面,往沙发上一躺,笑嘻嘻地眯着眼,盯着天花板看。
“你在看啥?”我问他。
“看星星。”
我也学着他瘫坐在沙发上,却什么也看不到。
“我昨天看到莹莹被个大款带走了!”
“是吗?怪不得这几天都没看到这娘们。”
“真的,穿貂带金的,看着就像土大款。”
“可惜了,可惜了,没让哥尝尝啥味的。”
“就你这逼样也配,哈哈。”
我有些疑惑的顺着他们的声音向吧台看去,果然不见莹姐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替莹姐感到高兴的,再怎么着这也算是完成自己的梦想了不是?
“莹姐也这算是找到自己幸福了?”我问小五。
“幸不幸福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烟屁股快烫手了。”
我赶忙扔了烟头,又续上一根。
小五表面虽然邋遢,但内心比任何人都要清澈明了。
网吧网管的流动性不比客人少到哪去,经常个把月就换一个,往往是一些没搞清自己未来的年轻人。
莹姐走后,有些比我还要小上几岁的网管,来来往往的我连个脸都记不住。
有天老板朝我们走过来,问小五,“老哥,会用电脑不?”
“当然”,小五微笑着,仿佛已经猜到老板接下来的话。
“那老哥我看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来我这做网管吧,前台那个小崽子又不干了。”
小五点点头,又对我笑了笑,没有言语。
我打心眼替他感到高兴,心想着他总算有个安稳活计了,不用再这么有一顿没一顿的,可他或许从来没在意过这些。
那天夜里小五看着本山老师的小品,和我说,“你别看这玩意好笑,但是他里面也有他的道理,眼一闭一睁,可不是一天就过去了嘛。”
我递给小五一颗烟,他摆了摆手,“今天不想抽”,随后又对我说,“有想过以后咋生活吗?”
我摇了摇头,“等等机会吧。”
“人这辈子,总是在等,不是等下次,就是等不忙,要么就是等有时间,你在这里永远等不到你想要的。”
我叼着烟看着小五。
“你也想像我一样当个废物吗?”小五咳嗽了两声,又说,“我这种人活着,不给任何人添乱,自由自在,我就很知足。”
“我好像也是个废物。”我尴尬地笑笑。
“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你还年轻,干什么都不算晚。”小五说完自顾自地戴上了耳机,又看起了小品,时不时发出两声笑。
夜里我游戏也不想玩,烟也不想抽,突然就没了兴致。
04
那天清早我下楼买了份早饭和小五一同吃着,出了网吧,我决定找份工作。
感受着阔别已久的阳光,我终于有了紧迫感,小五说得对,现在再开始也为时不晚。
自那以后我换了座城市重新开始,干过很多份工作,吃了不少苦,对生活也有了些许感悟。
那年年根我又来到了这个网吧,门头显得更加破旧不堪,摇摇欲坠。
网吧里的嘈杂声与混合在一起的各种气味和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我发现莹姐又重新坐到了吧台里。
那个始终笑脸相迎的小五却不见了踪影。
“莹姐,你回来了啊?”
“昂。”莹姐无精打采地望着我,没了往日的神采。“包宿?”
我摆摆手,“小五哥人呢?”
“不知道,听说回老家了,要么就是病死了,谁知道呢。”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夜幕很快再次降临,我坐进沙发里,看着头顶昏暗的灯光,最终还是没能透过楼板,看到外面的星星。
我又在纠结究竟是世界抛弃了我,还是我抛弃了这个我所认知的世界。
“你看我就说吧,莹莹这娘们被人骗了吧,这不还是回来了吗?”
“操佢老母啦,傻逼老细真唔把人当人睇!”
我看着旁边的空位,突然感到这世界仍旧是如此聒噪不堪,面前的屏幕中倒映着人生百态。
有的人出来了,有的人却永远被困在了这个牢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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