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经理伪善地笑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吴诚没仔细听,他知道,说这许多,无非是拐弯抹角告诉他,他工作丢了。抱着收拾好的东西,精神恍惚地走出大楼,阳光直直晒在他脸上,吴诚这才回过神来,看看身后工作了七年的公司,看了看怀里抱着的纸箱,里面装的都是些废品,干脆直接扔进门口垃圾箱里,大步朝家走去。
走到小区门口,他又步子慢下来,那份工作没了,他一点都不留恋,他厌恶、甚至痛恨那份工作。可他渴望回到家吗?似乎并不,想到家,他并未感到一丝宽慰。他知道等下进门后将会看到怎样一副场景:客厅茶几上摆着昨天和今天吃过饭的碗盘,孩子在地上玩,剪碎的彩纸扔得到处都是,妻子头发半散着,穿着邋遢的睡衣,素面朝天抱着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母亲坐在沙发上唠叨,一会儿数落孩子把家里弄乱,一会儿数落妻子不管孩子。打开家门,正好听到母亲在责怪孩子,他叹了口气。
上午十一点,他不该这个时候回家,母亲和妻子都来问他为什么这时候回家,“业绩太低,我被开除了。”他冷冷地说,他知道一波数落和埋怨将会袭来,但他疲于解释,已经打算一言不发地做家人的出气筒了。
一直到傍晚家里才安静下来,他靠在阳台上抽烟,丢了工作,刚才妻子又告诉他家里没有存款,往常每个月都是赚多少花多少,他不知道以后家里生活。“或许问问几个朋友能不能把借我的钱先还了吧。”他想着,拨通了电话。一听是要债,朋友们一个个都推脱着说没钱,甚至还责怪他如此无情的讨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还不到一天,已经不少朋友知道他失业了。一个常来往西北运送煤和土豆的朋友给他打电话,说后天要出一趟车,去拉一趟土豆,一趟能挣不少钱,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出去一趟也能散散心。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答应了,现在没有什么比逃离这个家更能让他舒心。
②
他知道朋友完全可以自己干这件事,带上他只是想帮他一把,他跟朋友去见了供货商,陪着朋友验货,点货,约了装车的日子。昨天他们开了十个小时车,今天又一大早东奔西走,现在事情办完了大半,他才开始觉得累了,可朋友硬是不让他回去睡觉。毕竟他第一次来西北,一定要他出去逛逛。
他们并不在大城市,而是在一个藏民区,整个县只有一条大街,一座学校。但这里并不像他印象中的西北——干燥荒芜,风沙满天。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青山,县里几乎没有人工绿化,却处处植物茂密,驾车不到一小时,翻过一座小山,就可以看到一大片湖,湖边平地上有草场,时常有羊群和马匹在那里吃草。
今天天晚了,他不想去湖边了,就只在街道上走走,县里人很少,一入夜路上人就更少了,虽然是八月份,可在这大西北,入夜后还是有一丝凉意。四下僻静,远处一阵乐舞声显得格外热闹,他裹紧夹克朝那个方向走去。
音乐声是从一户藏民家传出来的,他们家今天招待客人,院子中央点了篝火,厨房里在烧菜,肉香穿过墙壁飘散在整个院子里,十几个藏民围着篝火跳锅庄舞,气氛十分热闹。一个中年妇人发现他站在门口看,立马热情地请他进去,没有人问他是谁,只问他喝不喝酒,他说喝酒,人家就给他倒了酒,说喝点酒好,夜里凉,喝点酒暖和。他看着人们手拉手绕着火堆边跳边转圈,一个个从他眼前过去,突然,他看到其中有个汉族姑娘,看上去年龄还小。姑娘跳得兴高采烈,满头大汗,经过他面前时,姑娘也看到了他,惊喜地离开舞蹈队伍 ,坐到他旁边。“你也是来穷游的?”姑娘热得脸红扑扑的,笑着问他。“跟朋友来拉货的,办完事儿了出来走走。”被姑娘的欢乐感染了,他也笑着回答。
姑娘随手抓起一个杯子,自己倒了点酒喝了一口,跟他说自己叫小林,自由职业,想出来玩几天,背着电脑就跑西北来了,她也是一个小时前才到这户人家,知道他们做宴席招待客人,人们又热情,她就打算在这里蹭一顿。“你跳舞跳得很好啊。”吴诚说。小林挥挥手:“嗨,刚学的,就那个戴帽子的小男孩教我的,这里晚上真冷,跟他们跳了一会儿暖和多了。”吴诚看看她指的男孩子,忍不住笑起来:“小男孩?你跟他差不多大吧,19?20?”小林一口把酒喝完,又从桌上拿了块饼,嚼着说:“下个月我就28岁了,我倒是也希望自己20啊。”这姑娘看着真是面小,吴诚怎么看她也不像28,自己今年33岁,她看着要比自己小十多岁的样子。
③
他们在藏民家玩到深夜,小林打算就睡在藏民家,吴诚说他订了酒店,不介意可以过去住。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像诱骗小姑娘的色狼,可小林好像并不介意,同他一起去了。喝了酒又跳了舞 ,俩人累得鞋都没有脱,一进门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早上,吴诚看着身边熟睡的小林,白天的她看起来比昨晚更加清秀,脸庞干净圆润,昨晚若不是太累,一定不会就那么和衣而睡。吴诚正在心里笑自己误打误撞做了次柳下惠,小林醒了,一睁眼看到他看着自己笑,边揉眼睛也边对着吴诚笑。
小林要去山那头的湖边玩,吴诚问她要玩几天,她说不一定,玩腻了就走。吴诚羡慕她的洒脱,干脆告诉朋友他不一起回去了,要在这里玩几天。朋友看看他身边不远处,在跟路人商量包车的小林,会意地笑笑,自己先走了。小林在路边找到了愿意带他们去玩一躺的小哥,送他们过去,等他们玩好了带他们回来,只收一百块钱,他们觉得划算,小哥也觉得赚到了。这里的湖面十分平静,水域很大,没有五花八门的游玩项目,就是单纯的乘船看风景。
小林对吴诚一点防备都没有,给他讲自己的事,她说自己是做编辑的,以前在出版社,现在做自由职业,客户的稿子都在电脑里,她随时随地都能做,不过一定要按时完成,像昨天玩了一整天,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加班多看几页。吴诚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想谈恋爱的时候就有,刚谈完一段,她只想谈恋爱,男朋友想结婚,就分开了。“你不想嫁给他吗?”吴诚看着她问,小林嘟嘟嘴:“唔……不是不想嫁给他,我谁都不想嫁。以前想嫁人,就刚毕业那会儿。那会儿没工作,也不读书了,觉得自己没学上,没钱赚,好歹得有个老公啊,逮谁想嫁谁。差点真嫁人了,碰巧那时候进了出版社,我真喜欢编辑的工作啊,那些作者,还有社里的杂事,每天都搞得我头疼死了,但是我真喜欢啊!后来觉得吧,这工作比嫁人好玩多了,就不想嫁人了。”吴诚看她这幅玩世不恭的样子,笑着说:“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啊。”“啊?为什么?”小林很认真地问他,“我发现我就是受挫的时候想嫁人,就像一开始没工作的时候,还有刚开始工作太难太累的时候。后来我就知道了,我不是想嫁人,我是想把我的麻烦事儿分摊给别人,找个老公,我就可以讹上他了。”
听她这用词,吴诚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觉得自己也确实是这样。刚毕业的时候一无所有,妻子从农村来,家里也很穷,他在好歹在城里,岳父岳母知道他们在处男女朋友,就天天上他们家去,说不要聘礼,让他们结婚。吴诚和家人一听说人家不要聘礼,也不要房子,再看看自己,家里没什么钱,刚毕业没有工作,长相也不出众,怕是错过这一次就要一辈子打光棍了,立马同意了结婚。婚后好多年他才进入前公司做销售,起初有师傅带着业绩还好,师傅总把自己的客户分给吴诚,头两年吴诚赚了不少钱。他带着母亲和妻子换了大房子,生了孩子,过一年又贷款买了车。后来师傅跳槽了,没人帮助,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不会,之前太依赖师傅,只会从师傅那里分客户,却没学到什么真本事。业绩从前三变成中等,又变成倒数,在后三名维持了一年多,经理让他们三个一起滚蛋了。
他跟小林坦白讲了自己的情况,工作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学到,妻子多年不出去工作,现在家里几口都要他养,他却丢了工作。本以为小林要嫌弃自己,吴诚一脸愧色,不敢完全抬起头来看她,可小林并没有。她仍然笑着,理了理风吹乱的头发,温和地问他:“匆忙地结婚生孩子,感觉浑浑噩噩的吧?”“是啊是啊,就是这个词,浑浑噩噩的!”吴诚使劲点头说,“每天就是咬着牙闭着眼,上班下班,回家吃饭睡觉,不敢细想。有时候细想,总觉得自己下半生也不会有起色,一辈子一个样,自己把自己毁了,老婆也毁了,孩子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长大,怕是也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想多了觉得绝望,根本不敢细想。”
船夫说快靠岸了,待会儿岸边会有马,他们自己跟牧民商量商量,给点钱,可以让人牵着他们骑马遛一遛。小林开心地应了一声,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和口红,认真地涂起来,涂完了小嘴一抿,嘴唇粉润润的像一颗果冻。“怎么突然化妆啊?” “等下靠岸我要自拍啊。”他们上岸拍了照,跟牧民找了两匹小马,牧民说这草场可大着,他给他们牵着马,他们可以走半个小时。“唔……没学东西不行,什么都不会很慌吧?”吴诚知道这是在问他的事,他赶快点点头。小林又说:“是得抓紧时间学的,什么行业都得一直学,有实实在在的本事才好赚钱啊。我们这行也是,乱七八糟的什么都得学,特别现在做自由职业了,每个客户都是金主爸爸,为了跟他们扯闲篇儿也得学点东西。”吴诚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个年龄,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懂上进:“我都三十多了,你说我现在学还来得及吗?”小林很认真地说:“当然来得及啊!选一行你愿意做的,使劲儿学,把里面的门道都研究清楚。我看你也不笨,真用心肯定能学会。”小林说完挑挑眉毛,满脸笑容,对他很有信心的样子。很久没有人对他有信心了,母亲从小就不鼓励他有出息,只要不惹事就好,妻子也从没说过类似的话,只要他每个月领了工资拿回家就好。
④
回家后吴诚立马开始找工作,他是喜欢做销售的,他一边投简历,一边买了几本书来看。白天出去面试,晚上回家不再陪妻子看综艺节目了,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母亲觉得他看书是没用的,于是整晚数落他:“看那些书有什么用,不如随便找个地方打工得了。”妻子也不高兴,他在房间里关着门看书,妻子总觉得吴诚关门是在偷偷跟野女人聊天,所以总是偷翻他手机,看他在本子上写东西,就去翻翻是不是给其他女人的情书。吴诚被这两个女人搞得不厌其烦,只好躲去公立图书馆看书。面试了几家单位都不成功,在这个小城市,好单位就那么几家,一打听都知道他是倒三名被开除的,即使他说他在学习,也不愿意录用他。
又是一个晴朗的夜,吴诚从图书馆出来,室外空气清新,抬头却只看到两三颗星星闪着虚弱的光。他想到在西北的那个晚上,眼前火光跳动,歌舞升平,小林伸着小手让他抬头看,他看到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星,就像黑布上洒满了细碎的钻石。他从通讯录里找到小林,回来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他没有发信息,直接拨通她的电话,“你在哪呢?”他怯怯地问。“我在大连呢,这边好漂亮,你想不想来呀?”小林说话还是那么愉快,好像他们还是在那条船上,一直没有分开似的。吴诚没回答,突然觉得鼻酸,带着点呜咽声,嗫嚅道:“怎么办小林,我找不到工作,我们这小城镇,几家好公司都发现我是业绩太差被开除的了,都不肯给我机会,我真的一直在学习……”小林打断他:“那你来找我吧,我不是来大连旅游的,我喜欢这儿,打算在这儿租房子住下了,你来这找工作呗,这里机会可多呢。”
吴诚一直在马路边抽烟,快两点才回到家,一进门母亲和妻子都冲上来叫嚷,问他去哪了。他没回答,自己去书房关门睡了。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吴诚起了床,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母亲和妻子都以为他中了邪,一会儿央求他说说话,一会儿骂他是神经病。收拾好东西,吴诚让她们都坐下,给她们倒了水,等她们都冷静下来能听到他说话了,他也冷静的说:
“妈,我要去别的城市了,每个月我会给你打钱,你身体挺好的,我知道你能照顾自己,要是觉得体力不支就雇个人来,要多少钱告诉我。娟娟,咱们离婚吧,孩子车子房子都归你,每个月我给你打孩子的抚养费,我现在先走了,等那边工作有着落了,我回来跟你办手续,这期间你也去找个工作吧。”
母亲和妻子都瞪大了眼睛僵在那里,吴诚没等她们回应,拿着行李走出家门。在去机场的路上,吴诚感受到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从未对未来如此期待,更是从未如此相信自己。
浪花一朵朵打在沙滩上,小林玩着沙子,吴诚躺在旁边,
——“小林,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负责任男人?”
——“是挺不负责任的,说结婚就结婚,说走就走。谁知道你是一个人来,还以为你带老婆孩子来呢。不过都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就尽量弥补呗,希望你前妻能找个真心喜欢她的,你也多给孩子赚点钱,有假期就回去看看你妈妈。”
——“好,我会……”
吴诚还没说完,小林已经从沙滩上站起来,朝新涌来的浪花跑去了。
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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