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眼

还有一个月，周局长就退休满一年了。

作为实权在握的一个地级市的财政局长，没退休前，他家也曾是门庭若市，他到哪也是前呼后拥的。但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个炙手可热的岗位随着市里主要领导的调整也随之调整了。两年前组织部长和他谈话时，只说了简单的一句话"因年龄问题，调整工作岗位"，他虽然连声说"服从组织安排"，但实际上还是有点措手不及。他退居二线到人大任职一个月的时间，头发就从乌黑（也是染的）变成了花白。

周局虽然自己也曾无数次的想象过退下来的场景，但是真从领导岗位下来，心里还是像打翻了调料瓶，啥滋味都有。去年，他从人大的岗位上也退下来了，彻底退休了，再也没有一个会要他参加了，他说的话再也不是重要讲话了。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觉得自己什么也干不了，连家务都不会做。他突然羡慕起那个在大学教书的老同学了，那个研究历史的他称之为"小老头"的人退休以后，被学校返聘带了两个博士，现在还经常被邀请去各地讲学。周局觉得自己除了作报告，好像什么也不会了，他有点后悔太早地扔下了自己的专业。在家闷了一个星期，在老婆的劝说下，他决定从家里走出来。

今天一大早，他在家转悠了几圈觉得实在无聊，跟老婆打了个招呼，打算去附近菜场买菜。他拒绝老婆要跟他一起去的要求，一个人拎着菜篮子出了门。菜场虽说离家也就500米左右，但以前他却从来没有去过。

刚出家门没几步，碰到了以前的一个下属。

"周局长，您干嘛去啊？"

"我啊，去菜场转转"，他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一下。

"最近菜价涨得厉害，您不买菜，不大清楚，得多问几家。我赶着去上班，您慢走啊"

"好的，好的，你忙"，原本还想和他聊聊局里的事情，看他那么匆忙，只好作罢。

他突然觉得有点失落，他有点犹豫，他在考虑还要不要去菜场。

上次去公园，一个以前总跟着他后面要事情做的人竟然开口叫他老周，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别人这么称呼，这话从这个人嘴里出来，他心里非常不舒服。想当年在位的时候，那人可是三天两头往他家里跑，跟一条"哈巴狗"一样，现在竟然叫他"老周"。虽然退下来，他还是希望别人叫他周局，年轻人叫他"周老"他都不大乐意更别说"老周"了。所以他当时就气得掉头回家了，那家伙竟然也没有追上来，估计是故意的。"狗就是狗"，他心里恨恨地骂着。

周局长正在小区门口犹豫不决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中年妇女。这女的他熟悉，当年在职务调整的时候，他曾经"卡"了她一下，后来她去他办公室大吵了一架，不久就被调整到其他单位了。这么多年，他到哪都由司机接送，所以一直没有见到过她，没想到竟然住到了一个小区。他想躲可惜躲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眼睛望着别处。

"这不是周大局长吗？您这是去哪啊？"

这种阴阳怪气的声音让他觉得难受。

"我出去有点事情"他想赶快结束这个对话。

"听说您退下来了？我以为你要做一辈子局长呢！"

"你不要这样说，谁也工作不了一辈子，你也一样！"他抬起头，眼睛瞪了起来。

"你他妈瞪什么眼啊！谁怕你啊！你个害人精，耽误了老娘一辈子，你不得好死，呸！"

估计她这样的话在心里打了无数次的腹稿，所以竟然瞬间就完全爆发了出来。

他猝不及防，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她骑着电动车扬长而去。终于把憋了十几年的话骂了出来，估计她肯定是很爽的。

老周觉得心口疼，头有点晕，扭头回家了。

老婆看到他拎着空篮子回来，脸色很难看，估计又遇到啥不开心的事情了，她叹了口气，啥都没说，替他倒了一杯水进了房间。

老周和老婆是老家的邻居，当时老婆是村里的漂亮姑娘，十里八村都挺有名。后来他考取了外地的财经大学，暑假回来的时候和她好上了。大学还没没毕业，她竟然就怀孕了，当时的小周同学虽说不大情愿，但也只有请假偷偷回来结婚，不然准老丈人家也不会放过他。

老婆没什么文化，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好工作。随着小周从副科到正科再到正处，周局干脆就不让她上班了，她于是一直在家操持家务，成了一名全职太太。不管周局什么时候回来，老婆都会泡上一壶他喜欢的"碧螺春"，递上当天的报纸，水果都是削好了放在盘子里递给他，早上起来一杯温水总是放在床头。结婚那么多年，他一次菜也没买过，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老婆在张罗，老婆把照顾好他当成了自己的工作，所以周局一直很享受老婆这种贴心的照顾。

其实周局"出过轨"。

那年他刚由局长助理提拔为副局长主持工作，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这时局里调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会计，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很有气质，又特别会打扮，大家都评她为局里的第一美女。这会计姓梁，也是那所财大毕业的，所以两个人接触就自然比一般人多一些。梁会计私下会叫他师兄，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这样的称呼让他很受用，虽说他比她大了整整十八岁。后来，听说因为梁会计的老公有了外遇，他们离婚了，四岁的儿子跟了她老公，她自己则过起了单身的生活。

事情发生在那一次校友聚会。

那次周局和梁会计应邀一起去上海参加母校的校庆。晚宴上，周局长春风得意，喝了很多酒，他知道自己醉了，但他依然谈笑风生，一句话都不会说乱。他隐约记得后来梁会计去找他，酒足饭饱的他被几个同学送到了宾馆。他到了宾馆，头一碰到枕头，就烂醉如泥，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也是周局长期在酒桌上锻炼出来的特殊本领。他做办公室主任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局长去外面喝酒，每次他都能把领导的客人陪好，每次他都主动冲锋陷阵，一次也没有在外人面前出过丑，所以老局长特别的喜欢他，一路把他提了上来一直到他接了自己的班。这一次校庆，他本来并不想参加的，但后来听说同学当中发展比较好的几个都来参加，特别是其中一个最近刚提拔成了省厅的常务副厅长，所以他非常爽快地接受了邀约。他们几个正处级的领导和那位副厅长被安排在了一桌。由于有直接领导在场，所以好几个人都喝多了，周局也喝多了。但是他依然不会胡言乱语，甚至一句过头话都不会说，所以大家都夸他"海量"，但实际上只有老婆知道，他曾经因为醉酒连夜输液。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周局睡醒了，他习惯性地摸摸床头柜。每次喝完酒，老婆都会弄一大杯蜂蜜水放在床头，等他睡醒了喝。而且每次喝完酒，他都会特别亢奋，非得拉着老婆温存一番。

这一次，他依然摸到了一杯水，他一饮而尽。恩，仍然是不冷不热的蜂蜜水。

他眼睛都没睁，摸摸床头，果然摸到了一双女人的手。

那双手竟然如此细腻。虽说他摸到的时候，手稍微抖了一下，但是却没有抽回。

他心里一惊，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一个女人正用温柔如水的眼神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怜爱。

她穿着纯白的睡衣，雪白的皮肤发着如玉般的光泽。她应该刚洗过澡，竟然没穿内衣，隐约可见那对双峰骄傲地挺着，他甚至看到了那如樱桃般的两朵粉红，她身上的那种香气让他有点晕眩。

他连咽了几口唾沫，他想说点什么，但是那只手挡住了他的嘴，冲他摇了遥头。他感觉到那只手温柔的抚摩着他的脸，他脑子"嗡"的一声，迅速的把那个几乎完美的身躯压在了身下，她只哼了一声，没作任何的反抗。

她贪婪的吮吸着他，竭力的迎合着。

他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他的疯狂让她数次进入巅峰。

那一夜，他们好像就没有停过。

他惊喜的发现，她竟然如少女般紧致，后来才知道，离婚两年，她从来没有找过男人，她高贵的气质、良好的教育和经济状况、美丽的外貌，让很多男人望而却步。

他们迅速地相爱了。

回到局里以后，他们总是故意避免在外人面前说话。

但是每次在一起，他们又是那么的疯狂。

他们觉得彼此都深深地爱上了对方。

如果不是那一次在地下车库被发现，他们或许可以这样在一起很久。

虽说每次周局准时回家，小梁的眼里都会流露出一丝痛苦和失望，但她什么都不会说。她觉得周局的夫人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不愿意去伤害这样的一个老实人，所以她从没有提出要他离婚的要求。可越是这样，周局就越放不下她，就越疯狂地爱着她。

那次开完会以后，已经晚上十点了。他们故意都留了下来。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了地下车库里。当他们在小梁那辆奔驰车里激情四射的时候，被寻查的保安碰个正着。

于是他们的私情就这样暴露了。

小梁一如既往地认真工作，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丝毫不理会别人异样的目光。周局也从周围人的嘀嘀咕咕当中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他们。

不久，老婆就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但是她依旧什么也没问，一如既往地伺候着他。

但是他却再也无法面对老婆温顺的眼神，他内心充满了愧疚。他从家里搬了出来，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提离婚。

不久，远在美国的儿子飞了回来，儿子找到了他。

儿子跟他摊牌了:"不管怎样，你不能和我妈离婚，她这么大岁数了，又没有工作，你让她以后怎么活？你要离开家，我就再也不认你"。

周局和儿子的关系很铁，儿子也一直是他的骄傲，虽然身为领导，但儿子的话对于他有一种特殊的震撼力。

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找过小梁，每次都躲着她，他对她同样充满了愧疚。大概半年以后，小梁辞职去了加拿大，她嫁给了一个外国人。

周局长又搬回到家里，他依旧什么也没和老婆说，老婆同样什么也没问，一如既往的伺候着他。

退休两年以后，在一次例行体检中，周局长被检查出来严重的糖尿病。

他的病情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他觉得视力越来越差，后来竟然失明了。

老婆不厌其烦地照顾他，甚至连保姆都不要。

他的下肢开始溃烂，他已经转化成了尿毒症晚期。

但老婆还是会把他打扮的整整齐齐用轮椅推他出门，去附近的公园呼吸新鲜空气，给他讲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像个婴儿一般，他恍惚之间甚至觉得是过世的母亲在推着他。

他的身体越来越消瘦，只有不到100斤了。

那天，她又推着他去公园，她抱着他的头，目光中充满了坚强。

自从他生病以后，她一次都没有哭过，只是更加细心的照顾他。她觉得他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她除了像妈妈一样照顾他的吃喝拉撒以外，她还要做他的眼睛，给他讲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走，她只知道只要她没走，她就有靠山，虽说这个靠山现在虚弱的说句话都很困难。

他用微弱的声音说"这么些年，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你照顾了我一辈子，我却从来没有照顾过你，还背叛过你"

他塌陷的眼窝里留下了眼泪。

"对不起，谢谢你！"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头发已经全白的老妇人泪流满面。

她说:"你是我的天，你在天就在，我知道你不会离开这个家的，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你，你到哪我到哪。"

数月以后，周老离世，他去世仅几个小时，老太太也随他而去，无疾而终。

父母头七忌日，儿子去扫墓。

他惊讶地发现，父母的墓碑前放着一大束洁白的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