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傻

他叫老傻。

一

骂别人傻是他的习惯。

别人写错了字算错了数，他骂人傻子；做了亏本的买卖，他骂人傻子。这也就算了，可别人做了好事，他也骂人傻子。

单位的小张算工资时少算了人家五十块钱，赶紧跟人赔礼道歉。他用力拍人家的背，嚷道，人家没发现，你道什么歉，是不是傻？小张年纪轻，面皮薄。忽的涨红了脸，跳起来反骂，“你懂什么，你才是傻子！”

大概这样的事多了，老傻老傻地就这么叫起来了。不过这个时候，他并不生气，反而指着对方哈哈大笑。仿佛把全世界惹毛才是他的乐趣。

如果你认为大家因此讨厌他，那就错了。他懂得适可而止。差不多闹够了，他又拍拍人家，“太认真了，你这个傻子。”你若是回头，看见他温和的笑，眼睛眯成月牙型的一条，像个孩子。

明明面对的是个四十多岁的长辈，却莫名地觉得，跟个孩子置什么气？

二

像老傻这样的人，好打闹，好热闹，很难摸清他真实的底线。平时倒是可以说笑，可真要当做朋友，有几分如履薄冰的感觉。

有幸见过一次老傻发飙。

事情是这样的。老傻找财务报销油费，没报成。原因是上头出了新规，老傻这部分油费涉嫌公费私用，也就是常说的灰色地带。这事审计要是查起来，说不清楚。没人愿意担这个风险，财务尤其，说不报就不报。

老傻这回真怒了，放开了嗓门大骂道，“我要贪你们的钱？你们给我好好发工资我就上高香了，还他妈的想要你们那几个臭钱？你不是傻，你是蠢！真蠢！蠢子！”

这事后来协调了好一阵子，老傻那张脸也阴沉了许久。他不笑的时候，满脸的皱纹，看起来很憔悴。他坚持不让步，这事在他心里是大是大非的层面。他说，不想被几百块钱的油费被人扣帽子，若是退步了，这帽子反而就扣实了。后来由部门领导出面跟上面做了沟通，还是把这账报了，不过下不为例。

财务闷声闷气地把钱甩给他，递过了这句“下不为例”。老傻拿到钱，一声不吭地走了。

过了一会，消涨回来，说看见老傻了。他一个人坐在楼下树墩上抽烟，也不说话。小张想凑过去，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财务哼了一声，道，抽，多抽点！什么出息。

我和小张对看一眼。

我记得，老傻从来不抽烟的。

三

老傻是单位里的司机。过去开货车，帮车队拉货。现在开 SUV，帮公司载人。

可是，没多少人愿意坐他开的车。

有一次，单位组织去兄弟单位考察。对方很开心，说午餐给准备了好酒好肉。领导笑道，“恐怕还得给我们准备早餐，今天可是老傻开车。”

老傻的车就一个特点，快。能跑120公里，绝不开119。大家都说，他这样迟早出事。不过老傻很争气，至今保持这漂亮的安全记录。面对别人的唱衰，他嗤之以鼻，什么人啊，盼着别人死，我偏活的好好的！

有人吐槽，老傻是不是把人当货物拉。私以为，按照他的性格，这完全有可能。至少我知道，老傻对过去开货车的日子很有感情。

我常坐老傻的车。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身为晚辈，只能将就别人挑剩的。

老傻是个话痨。车开的飞快，嘴皮子的速度相当于两倍快进。乘他的车是节约时间，可听到的故事一点也不必别人少。那都是过去的老故事了。对于与他同龄的同事，这些老生常谈听得耳朵发茧。可对于我来说，还有些新奇。

不过老傻不是个说故事的好手，因为他边说边骂，强行给你加了好多主观判断。听他的故事需要智慧，知道哪些可以听，哪些不该听。

他最津津乐道的一段，莫过于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行业大改革。像他们这样的，可以从平稳过度道现在岗位的人，是改革中的幸存者。有相当一部分人，下岗，稍好的内退。也有相当一部人，不得不离开故土，被调到其它市。在那个年代，人口流动还不是常事，离乡背井通常需要付出更高昂的代价，例如与妻儿分离，例如放弃作为第二产业的农场和果园。

“我死也不会离开这里。”他坚定地说，带有一丝愤怒，“离了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当时想，老傻作为幸存者，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马后炮之嫌？会不会太轻易了？

我当然没有反问他。他们那一代人的艰辛，我们无法感同身受。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做一只候鸟、一只海龟还是什么其他可以随便漂移的动物，都太容易了。坚守在故土反而成了一件比较困难的事。

四

老傻说的那么多故事里面，我最喜欢的一个是这样的。

好多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他说，“才二十几岁，跟你一样大。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发出呵呵笑两声，双眼又眯成了月牙。

他和他的兄弟7人，开着一辆东风大卡，只有一排座位的那种，从乡镇一路开到县城。大家喝了酒，一路吹着牛，高歌两嗓子，飞快地穿梭过乡道。

他们意气风发，数落彼此的龌龊事，引得哈哈大笑。偶有羞恼的想乘拳头之快，可惜挨着紧紧的，谁也动不了。他手握方向盘，坐在最边上，吹着清晨的风，附和着傻笑。

“他们酒量都差！一群醉鬼，没用的傻子。我说我还清醒，我来开车！”

“就在那个学校门口，”他指给我看。

那时天刚刚微亮。还没有水泥路，前夜下过雨，黄泥道被冲刷的坑坑洼洼的，路基不稳，卡车陷入路边，翻了车。其余六个人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五脏六腑被挤成了团，随时要断气的感觉，他说，他真想骂啊，可惜连气都吐不出来。

不过大难不死，而且年轻，进医院躺了一个月，又好了。

他又得意地笑。

那时是傍晚，夕阳像红果子似的挂在天边，还有漫天的晚霞。他轻快地哼着歌，偶尔晃一晃脑袋，看起来很开心，好像和那个清晨的瞬间一样。要不是满脸的皱纹，一切都没变。或者说，他不会去改变。

他永远是那个清晨的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