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英姐出嫁的那天,放学后我一直逗留在学校里,天快黑了我才怏怏不乐地回家。奶奶早就等着带我去雪英姐家喝喜酒,我却不想去,我跟奶奶说我头疼,叫她一个人去就行。奶奶摸摸我的小脑袋:“很正常嘛,又没发烧发热什么的,怪了,这小娃怎么的了?”隔壁大妈在一旁催促:“妈,二仲身体不舒服就在屋里看家,呆会给他拿些好吃的来。”
奶奶和大妈走了,我打开电视机,看着里面每天都准时准点播映的《恐龙特急克塞号》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我想哭,使劲的哭,可我害怕有人听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眼泪鼻涕一大把多难为情。
雪英姐嫁人了,我很痛苦,估计镇街上和她家沾亲带故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在痛苦,其他的人都一副雪英姐以及她全家人即将脱离苦海的“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幸福样。我讨厌这些人没见过世面的嘴脸,也讨厌雪英姐订婚后整天喜气洋洋笑容满面的模样,更讨厌她要嫁的那男人油头粉面的轻佻“二流子”相,我曾经放学时路过镇街上一个“老妖婆”开的“温州发廊”,看见那人在发廊里摸“老妖婆”的屁股,真不要脸!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雪英姐,怕她骂我胡扯,我偷偷地对奶奶说雪英姐的对象是坏人。奶奶叹了口气:“看小英的命喽,多好的妹仔,摊上这种人,唉!”
雪英姐她爸算上去是我表舅,她自然成了我表姐。从县城回到老家镇街上,我第一个认识的大姑娘就是她,虽然穿着打扮没有县城的女娃娃洋气,但我敢说她在我眼里是镇街上数一数二的大美女。雪英姐没读完初中就辍学了,因为表舅不学好跟着一个盗窃团伙瞎混被判了刑,屋里就只有娘带着她和一个在县城上高中的哥哥。那个年代,对一个没有壮劳力的人家来说,尽管孩子读书花不了几个钱,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表舅妈权衡利弊,只能保证雪英姐她哥上学,他毕竟是家里唯一有希望出息得让人另眼相看的男孩。雪英姐辍学了,就在家里帮着娘干干农活,逢场赶集的在镇街上做点小生意赚点活络钱贴补家用,她家的日子也还将就过得去。
那一年,雪英姐十八岁了。没事的时候,雪英姐喜欢来奶奶屋里串门,她知道经常有城里人(其实也就是我爸我妈我三叔我三婶他们几个在城里工作的奶奶的子女)来探望奶奶,因此想从奶奶这里知道一些城里的稀罕事儿,就连我这个小娃娃,她也觉得见多识广似的。雪英姐问我的事儿,有很多我也不知道,我就敷衍她忽悠她,我不想让她认为我仅仅只是个道听途说狗屁不懂的小崽崽。很多年后,我明白那时的我其实是在暗恋雪英姐,试图装扮成一个上知天文地理下晓鸡毛蒜皮的大男生能博得她的青睐。
每次雪英姐来串门,只要我在家,我这心里就特欢实。她和奶奶闲聊的时候,我就目不转睛望着她,常常看得她不好意思:“二仲,姐的脸上有花吗?”她的脸上是没有花,却有比花更美丽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我喜欢闻雪英姐身上的那种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我喜欢听雪英姐红润的小嘴里哼的那首歌:“慢慢地陪着你走,慢慢地知道结果,爱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请用心爱我……”;我喜欢雪英姐说话时长长的睫毛下扑闪扑闪的那对黑漆漆的大眼睛……
有时,我也悄悄溜达到雪英姐家,雪英姐常常支使我做这做那的,我也屁颠屁颠乐意做。奶奶开玩笑说:“小英,你看二仲多听你话,等二仲长大了,做我们家媳妇吧!”雪英姐说:“看姨奶您说的,我哪有那福气,人家二仲是城里人,要找个城里妹子。”我很想对雪英姐说:“我不喜欢城里丫头,我就喜欢表姐你!”
可想而知,家里有着这么一个俊秀大姑娘,提亲说媒的人肯定不少。
没多久,雪英姐的哥哥考上了中国矿业大学急需一大笔学费,她家里一筹莫展;没多久,雪英家答应了邻镇一户人家的提亲(那家人答应给一大笔彩礼帮助她哥哥入学),听到这消息,我的心难受了许久,仿佛我心爱的小皮球被二宝那臭小子在上面撒了泡尿;没多久,雪英姐订婚了。她订婚的那天,我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的,吓得奶奶半死,我躺在床上,心空落落的,浑身的精气神恍若被人抽走了一样,软绵绵的像堆烂泥;没多久,我听见大妈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同奶奶嘀咕,好像雪英姐做了啥“未婚先孕”的丑事,急不可待要在某月某天结婚,刹那间,天真的塌下来了:“臭雪英姐,死雪英姐,我永远不会再理你了……”
……
再见到雪英姐的时候,已经是我回到县城父母身边上小学五年级的两年后了。极其偶然,从不在学校后门那条专门经营针对小学生来路不明的可疑零食的小街上买东西吃的我竟然看到了雪英姐,我看到头发枯黄面色憔悴衣着寒酸的她坐在一个乱七八糟摆着炒瓜子、干脆面、果冻等等东西的小摊后嚼烂着什么然后用一把脏兮兮的勺子把那嚼烂的东西喂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娃儿,小家伙咂巴着小嘴吃得很香的样儿。“好恶心哦!”我想吐,我叫了她一声:“雪英姐!”她莫名其妙看了我一会才认出来:“哎呀,二仲,长高了,姐都不认识了!” ……
原来雪英姐的男人真的不是个东西,他跑到广东汕头去“打链子(抢劫金项链)”,因为分赃不均致人伤残坐牢了。爹是这样,老公也是这样,苦命的雪英姐忍受不了公公婆婆和邻居的白眼,独自带着一岁多的女儿来到县城谋生。
……
我偷偷用自己积攒的零用钱买了几盒“亨氏米粉”送给雪英姐,叫她不要嚼东西给孩子吃,那样不卫生。我也帮不了她很多,我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帮她,帮一个可怜的姐姐。当然我也尽可能不去她那里,她已经不是那个曾经让我迷恋的雪英姐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哪里还在乎有过什么情愫呢?又哪里晓得“送佛送到西”的道理?我真的太小了!
……
很多年后在昆明,我、婷、雪英姐一同坐在雪英姐开的酒吧里,雪英姐说:“二仲,你是姐认识的最有情义的男生!” 我喝了口啤酒,苦甜苦甜的,苦得心猛地抽搐了一下,甜得鼻孔里有一股酸酸的液体要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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