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事情被安排的井井有条,给伊妮德减轻了不少负担。鲁珀特吃住都在格林太太家里,他的两个小女儿本来也要一起住过去,但是那样的话就得换一所学校,现在是暑假,离开学还有近一个月。
通常,鲁珀特晚上回来和女儿说说话。
他问:“你们今天乖吗?”
“给爸爸看你们搭的积木,”伊妮德说,“给爸爸看看你们在涂画书的画。”
这些积木、蜡笔、涂色书都是伊妮德带来的。她给妈妈打电话,让她翻一下家里的旧箱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小时候的玩具。 妈妈翻腾出这些东西,还有一本关于科图乌特洋娃娃的旧图画书,这是伊妮德小时候别人送给她的,书里有伊丽莎白公主,和玛格丽特公主以及许多漂亮的公主裙。
伊妮德把这些玩具和书放在柜子的高处,对两个小女孩说:你们必须礼貌地说谢谢,才可以玩。路易斯和赛尔维一个六岁,一个七岁,是两个十足的疯丫头,就像两只小野猫。
鲁珀特没问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他只是告诉女儿要乖乖的,他问伊妮德有什么东西需要他从城里买的吗?她说自己已经把走廊的灯泡换了,他可以再买几个备用的。
“换灯泡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她说,“甚至包括换保险丝和钉钉子,这些事我都会做,有很长时间,是我和我妈妈两个女人独自料理家的一切。” 她这样说是为了开个小玩笑,想让气氛更融洽友好,但似乎收效甚微。
最后鲁珀特问了妻子的情况,伊妮德说她的血压略低了一点,晚餐吃了一点煎蛋卷,冰敷似乎能减轻皮肤瘙痒,她现在睡着了。鲁珀特说,既然她睡着了,自己最好就不进去了。
"胡说," 伊妮德说道。对一个女人来说,能见到自己的丈夫比打个盹儿要紧的多。然后她带着孩子们上楼去睡觉了,留给这个男人和妻子独处的私密空间。但是每次鲁珀特在里面逗留的时间不过几分钟。
当伊妮德下楼走到起居室,那里现在成了病房,准备伺候病人入睡,她看到奎因太太靠着枕头躺着,她的表情似乎焦灼不安,但也并不失望。
“他在家里没呆多久,是吧?”奎因太太说。“他总是想让我笑,哈哈哈,你好吗?哈哈哈,让我们立刻行动吧,我们为什么不把她抬出去扔到粪堆去?为什么我们不把她像只死猫一样扔掉呢?他就是这么想的,难道不是吗?”
“我怀疑。”伊妮德一边说,一边取来了盆子和毛巾,按摩酒精和爽身粉。
“怀疑?” 奎因太太一边恶狠狠地说,一边伸展身体准备脱掉睡衣,她的头发也披散开了。病人们在脱光衣服时总是小题大做,即使是那些年纪很大或重病患者,对此伊妮德早就习惯了。有时候她不得不开个小玩笑,或者说服他们配合。“你以为我以前没见过下体吗?她会说:”上半身,下半身,很快就觉得非常无聊,我们不都是这两部构成的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但是奎因太太一点不觉得害羞,她很配合地张开双腿,抬起身体,配合伊妮德的擦拭。她的身材本来是娇小玲珑,但是现在已经扭曲变形了,肿胀的腹腔和肋骨,胸部已经缩成了两个小口袋,上面贴着干瘪的乳头。
“现在,我就像头猪一样,” 奎因太太说道,“除了我的奶头,它们一直都是毫无用处,我从来没有过丰满的乳房,像你的一样。你是不是也早就厌倦了我,我死了,你会不会很开心呢?”
“如我那样的话,我早就离开这里了。”伊妮德回答说。
“谢天谢地终于摆脱了!”奎因太太说,”你一定会这样说,“谢天谢地终于摆脱了,我对他来说就是个废物,不是吗?我对任何男人都没用了,他一定每晚都出去找别的女人,不是吗?”
“据我所知,他是去妹妹家住。”
“据你所知,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
伊妮德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恶毒,是种要大声咆哮出来的恨。伊妮德正在胡乱挥舞着鞭打她的敌人。生病的人往往憎恨所有的人,有时候是丈夫或妻子,甚至是母亲或孩子,在奎因太太眼里,丈夫和孩子都是她的敌人。
在某个周六的早晨,路易斯和塞维亚正在门廊边玩游戏,伊妮德叫她俩过去, 看看妈妈今天多好看。 那天,奎因太太刚刚梳洗过,她穿着干净的睡衣,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扎了一根蓝色的丝带。(每次伊妮德照顾女病人的时候,她都带着几根丝带,以及一瓶古龙香水,和一块香皂。) 那天奎因太太确实很好看,至少那是她最好看的一次,宽宽的前额和红润的脸颊,皮肤白瓷,就像瓷器的环形门把手。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进来了。
奎因太太说道:“让她们赶快离开我的床,她们太脏了。”
“她们只是想看看你,” 伊妮德说道。
“好吧,她们现在看到了,” 奎因太太说道。“她们现在可以走了。”
她的反应没有吓着孩子们,似乎也没有让她们沮丧。她们看着伊妮德,伊妮德赶快说:“好吧,现在你们的妈妈得休息了,” 然后她们立刻跑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厨房的门。
“你能不能让她们别再出这样的动静了?” 奎因太太说。“每一次听到这声音,就好像砖头砸在我的胸口。”
你一定认为她多么想见见这对小姐妹,她那可怜的孩子,她应该长长久久地期盼守在她们身边,但这只是一部分人的想法,特别是当她们为死亡做好准备之前才会有的想法,一旦他们死心已定,好像一切都变了,他们必须要狠狠地与这个世界诀别了。
即使是那些天性比奎因太太温和的人也会这样认为:他们的兄弟姐妹、丈夫妻子、孩子都在恨他们,对彼此而言,都是巨大失望以至于绝望,知道他们要死去,亲人一定无比高兴。
也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期盼是在家人爱的陪伴中度过,但是没有人能忍受这些陪伴的琐碎日常,通常相互的默契很快便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夹杂着无休止的争吵,啜泣,他们会认为此刻遭受的痛快也许是七十年前罪恶的报应。
伊妮德曾经遇到一个老妇人,她让伊妮德把放在橱柜里的一个柳树图案的盘子递给她,她以为老人是想从自己珍藏的宝贝里得到一些安慰,但是她却用尽自己的最后一点惊人的力气,把盘子在床柱上砸了个粉碎。
“现在,我终于确定,我妹妹的家人永远得不到这个盘子了。” 她说。
通常,对于这些病人来说,来探病的人只是在幸灾乐祸,医生应该为他们所受的痛苦负责。他们甚至连伊妮德一齐憎恨,憎恨她不需要睡觉的旺盛经历,包括她那双耐心的双手,憎恨她的生命如此鲜活。
伊妮德已经习惯了这些,她也能理解,病人对垂死的恐慌像阴霾一般压在他们心头。
但是,和奎因太太相处,却让她不知所措。
并不是因为她无法给她舒适的护理,而是说她打心里不想做。她根本说服不了自己喜欢上这个垂死的,可怜的年轻女人。她不喜欢她的身体,但是还不得不给她清洗、擦拭、用冰块冷敷。她现在终于知道了别人所说的讨厌病人,讨厌病体是什么意思了。曾经有的女人对她说:“我真不理解你怎么能做这个工作,我永远都不会做护士,这是我这辈子都会不做。”对这样的话,她此刻终于理解了。
她特别不喜欢奎因太太的身体,以及所有疾病的相关症状。身体的臭味、污染褪色、恶毒的小乳头,像雪貂一样的牙齿,她把这一切看做是的精神意识的腐败。和格林太太一样,她也闻到了一股罪恶的味道。
尽管作为一个护士,她懂得相关的医学常识,这也是她的工作,更确定是她的天性----巨大的同情心。但是她自己都不确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奎因太太总让她想到高中认识的一些女生,她们打扮得很粗俗,整天一副病殃殃的样子,前途黯淡无光,但是对自己还相当有自信。但是这种自信坚持不了一两年,她们就怀孕了,后来大多数结婚了。几年前,伊妮德还护理过几个,她们在家里产褥。
她发现这些女生当年的自信已荡然无存,当年的桀骜不驯变得温和,虔诚,甚至变成了卑微,她为她们感到难过,尤其是想到她们当年的那种决绝。
奎因太太更麻烦,她将面临慢慢崩溃瓦解,早已埋下的祸根,以及此刻的内部腐烂,这些仿佛都是她命中注定。
更加糟糕的是,伊妮德知道奎因太太清楚自己的境况,即使伊妮德出浑身解数,包括她所有的耐心,鼓励,这些都也无法阻挡她精神世界的崩塌。
奎因太太知道最后胜利只属于她。
终于解脱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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