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司空冉拖着沉重的脚步，眼神空洞，满脸茫然。此时他的大脑和他的表情一样，白茫茫一片。
不就是睡了一觉吗？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天空不是记忆里的灰蓝，而是沉闷的灰黑色，像极了一张迟暮老人愁苦的脸。太阳无精打采地挂在天上，白惨惨一团，没有了光和热，如同一个苟延残喘的绝症病人。
残垣断壁随处可见，路边的白杨树只剩下一截截光秃秃的干树桩。绿化带里冬青树、柏墙大多已经干枯，焦黄的枯枝败叶固执的坚守着最后的阵地。
偶尔几点零星的绿色岿然独立，那抹娇嫩和鲜翠让人眼前一亮。待到欣喜若狂的扑过去，却发现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植物，而是硬硬滑滑有点像玻璃或者硬塑料，貌似有人为了保留住地球最后的绿色，使用特殊的方法把这些幸存的植物改造成了化石标本。
没有风，空气混浊粘稠，浮尘肉眼可见，丝丝缕缕漂浮着 ，一团团一簇簇，像棉絮，又像蒲公英，却是灰色的。只一会儿，喉咙发痒胸口发闷，犹如塞了一团棉花糖，又粘又堵，还有淡淡的腥气。
身边不时有人走过，带起一阵微风，空中的浮尘纷纷向两边避让逃窜。这时候呼吸会顺畅很多。
试图打招呼，却没有回应。他们眼神空洞，神情淡漠，机械般的走过，心无旁骛的样子透着古怪。
几乎是一瞬间，原本空旷的街道上多了许多人，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同样的表情、同样的步态，不紧不慢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司空冉呆呆地看着，寒气从脚底一阵阵涌上来，席卷全身。
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手心里一凉，胳膊被人拉了一把，司空冉如梦初醒。有人在耳边说：快，跟我走！注意，脚步跟上！面部表情放空！
声音很低很急切，语气不容置疑，听得出来没听敌意。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说完之后就拖着司空冉加入越来越密集的人流之中，动作熟稔自然。
这个人……好熟悉的感觉，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司空冉迅速作出反应，一切照做，抽空低头看了一眼那人塞在自己手中的东西，一部手机。丝丝暖意从手指传来，蔓延至全身。深吸一口气，胸口堵的棉花糖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点，稍稍有了消融的迹象。
02
司空冉满脑袋问号犹如一只只亟待破壳而出的小鸟，一张嘴就被男人的眼神阻止了。
“想活命的别说话，跟着他们做！”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
司空冉面上一凛，转着眼珠左右一打量，连忙学着那些人的样子，双手把手机捧在胸口，木着脸，一步一步机械一般挪动着脚步。
感觉有点像……扮演僵尸。
念头一冒出来不由激灵灵打个寒战。
很快随着人流来到一个十分开阔的广场。彼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还有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司空冉记得这里。
城市中心广场，可容纳数万人。原本屹立于广场中心的伟人大理石雕像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座几十米高的信号塔一样的建筑。
莹白的材质、坚挺的身姿，顶部一个硕大的金属圆球，宛若一个巨大的感叹号直指天空。整体在这阴沉沉的天地间格外醒目，也增添了些许鲜活。
司空冉满肚子的惊恐和疑虑，在看到这座信号塔的时候，情绪居然鬼使神差的平复了许多。
这塔有古怪！
所有的人以信号塔为中心站定，仰望高空。人虽多却井然有序，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就是……太过安静了。死一样的寂静，空气几乎忘记了流淌。
诡异至极。
忽而寂静的人群中有了一些轻微的声响。只见信号塔莹白的塔身慢慢透出光亮，通体变得晶莹亮泽，继而大放光明。霎时间光芒四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尤其塔顶那颗巨大的金属球，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天和地一瞬间明朗起来。
沐浴在光芒之下，全身每个细胞都活跃起来，暖洋洋的通体舒泰。久违的日光浴啊！藏在童年的回忆里，多少年了？
偷空看一眼四周，所有的人都露出享受的表情，陶醉在温暖的光芒里。
这些光线中蕴含的能量似乎可以补充体力。这似乎是一座能源塔。
呼应似的，手中的手机屏幕亮了，发出柔和的白光。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某年某月某日，倒计时n天。
某年某月某日。
司空冉的心再次乱了。
03
不知过了多久，信号塔慢慢暗淡下去，整个天地恢复了先前的灰暗。人群潮水一般散去。
司空冉留意到那些人的脚步快了许多，就像饿了很久终于吃了一顿饱饭，养回了精神和力气。
果然是能源塔。
中年男人用手肘顶了司空冉一下，示意他跟紧自己。司空冉如梦初醒，机械地跟在男人身后。
两个人很快远离了人群，走进一处废弃的宅院，在一个下水道井盖前停下。
中年男人四处张望一回，一哈腰掀起井盖，率先钻了进去。两个人借着手机的光亮在长长的隧道里走了很久，边走边攀谈。
“你好，谢谢你帮了我。”司空冉晃晃手机，显而易见这不是一部普通手机，没有它自己压根无法正常呼吸。“我叫司空冉，请问先生贵姓？”
“你……”中年男人脚步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想说什么 ，但很快恢复如初，嗓音异常清冷：“付新源。”
“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可以。”
司空冉斟酌一下，挑了一个自以为最关键的问题：“今年是哪一年？”
付新源随口报了一串数字，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什么？”司空冉咋舌，“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我岂不是……”
付新源的眼神在虚空里徘徊了一圈，状似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先前我们遇到的那些人……”司空冉消化完了第一个信息，马上又提出第二个。
“僵尸，活着的僵尸。”
“……怎么会这样？”
“第一个因素，污染。”
付新源言简意赅，司空冉却很快明白过来。
天空昏暗到日月无光，空气混浊如斯，放眼一棵绿植不见。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人类，内脏器官和大脑长期遭受腐蚀，即使生存下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司空冉一颗心沉重起来，勉强问：“还有其它因素？”
付新源开口解释：“你也看见了吧，每人手里有一部手机？那不是普通的手机，是空气净化器，也是智能控制器。他们的行动，是被全球智能系统控制。简单点说，地球现在的主人，是智能手机。人类亲手创造的智能手机，萌生了自主意识的，反过来控制了人类。”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和我手上这个，是供氧机。没有它在地面无法正常呼吸。”
司空冉一惊，弯腰捡起失手掉落的“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据付新源的描述，司空冉在脑中还原了几十年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变革。
彼时地球环境再度恶化。污染导致地球生态彻底毁灭，水源锐减、空气成分改变、植被大面积干枯，人类普遍智力降低、衰老加速，继而大批染病死亡，全球启动紧急自救系统，然收效甚微。人类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接下来的发展可谓祸不单行。
环境的彻底恶化影响的不仅只有人类，还有人类创造出来的智能手机系统。
几乎是一夜之间，全球的智能手机萌生了自主意识，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极速发展壮大。它们通过一种特殊频率的电波，掌握了现存人类的控制权，成为地球新的主人 。
人类暂时摆脱了消亡的命运 ，却沦为手机的傀儡和奴隶。
手机们把存活下来的人类集中在一起，每天领导着这些人工作，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安宁中透着诡异。
至于忙些什么，目的何在，已经没有人去关心。
由于器官衰竭无法通过进食补充体力，每隔一周所有人聚集在中心广场补充能量。能量来源就是广场中心的能源塔。
当然也有极少一部分人阴差阳错逃过了沦为活僵尸的命运躲了起来。付新源是其中一个，趁着今天是补充能量的日子，混进去蹭点光能浴。
司空冉沉默了很久。
“那么……其他幸存者在哪里？”司空冉心底燃起一团忐忑的小火苗 ，摇摇曳曳的似乎随时会熄灭，但依然执着的坚守着最后一点光热，“我们人类，还有希望的对不对？”
“算是……有吧，”付新源脚步慢了下来，似乎在斟酌言辞，半天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有和没有，没有区别。”说完冷冷地笑了几声。笑声中透出浓浓的疲惫和无奈，还有一丝愤怒和绝望。
“没有区别。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迟暮的苍凉从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男人口中缓缓溢出，宛如实质般在黑暗中流淌。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司空冉见到了付新源口中的幸存者，同时也明白了那股使人压抑绝望的苍凉从何而来。
03
这是一个地下广场。
付新源解释说，这是很多年前一位有先见之明的科研前辈花费了很大心思建造而成，储备的能源可供一千人生活几百年。
场地空间很大。头顶石壁上镶嵌着许多水晶灯，照得亮如白昼。墙壁里几个巨大的排风扇呼啦啦转着。
这会儿目测至少有几百人，男女都有 ，大多是年轻人。几百人聚集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分散成很多小团体，并不显得拥挤。
伴随着劲爆的音乐，一群衣着暴露的男女疯狂的转着圈子，扭动着腰肢，中间两个头发染成白色、裸露的肩膀上纹着花鸟的年轻摇晃着双手闭着眼睛嘶吼：“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冬夏与春秋……”
一个头戴棒球帽的高个子少年斜刺里冲出来，一头撞到司空冉身上。司空冉重重摔倒在地，做了一回肉垫。少年快速爬起来，轻佻的嘀咕了一声“讨厌的老东西”，笑嘻嘻地跑开了，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
“熊孩子！”司空冉愤愤地目送棒球帽少年一路撒着欢儿奔向一个人声喧哗的人群。
透过人缝看去，十几个赤胳的人，有男有女，两两捉对扭打在一起，下手又快又阴狠，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十几个人都挂了彩，地上星星点点溅满了血迹，有的已经干涸发黑。
周围一圈人不时鼓掌叫好，笑得肆无忌惮，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形成许多个小型黑洞。
笑着笑着，棒球帽少年同另一个少年口角起来，起因似乎是棒球帽踩了人家的脚又飙脏话。然后被另外几个少年推推搡搡压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后扯着脚丢在一边。
几个少年打了人没事人似的继续观战，被打的那个满脸是血，挣扎了几下再也没有爬起来。
司空冉没甩掉牢牢扣住手腕的大手，目光停留在付新源淡漠的脸上，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为什么？！”
付新源摇摇头：“稍安勿躁。”
墙根下几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正蜷曲着身体打盹儿，听到动静抬起昏黄的眼睛四处逡巡，目光接触到地上的抽搐着的人，混浊的眼球开始骨碌碌转动，黯淡的眼神瞬间狂热起来，一个个狞笑着扑过来，露出野狼一样的尖利獠牙。顷刻间垂死的少年被分食殆尽。
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呕――”司空冉干呕，肚子里却没有东西可吐。
付新源一边替他锤着背一边淡淡地说：“没什么，清道夫而已。”
那群老人！
清道夫！
而已！
司空冉不甘心，换了一个方向继续向前走。
相对方才的血腥，这边则是一派糜烂景象。一男一女、一男几女、几男一女，天为被地做床，尽情发泄着生物最原始的欲望。
污言浪语不堪入耳，白花花的肉体充斥眼球，空气中弥漫着肉欲和精液的气味。
“这些是全部的幸存者了。”
全部的幸存者。
最后的人类。
司空冉机械地转动脖颈，眼神扫过整个地下广场。毅然转身。
“司空，去哪里？”
“地面。”
“你疯了？会丧命的。”
“被那些智能手机杀死，反而痛快些。强过呆在这里气死闷死。”
“呵呵……说得对。走吧，一起。”
04
再次回到地面，吸一口混浊粘稠的空气，心情居然轻松起来。
先前见过的那些“人”，原本捧在手里的手机都顶在头上，腾出手搬着、抱着一些看起来像电路板的东西急匆匆地走过。比起几天前，这些人原本空洞麻木的脸上多了一些愉悦开心的表情。
一声尖利的汽笛响起，所有人像疯了一样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掀起汹涌的人潮。
潮水中的司空冉和付新源如同两叶小小的扁舟，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
潮水的源头依然是城市中心广场。如果有人从空中俯瞰，定能看到地面上密密麻麻全都是人的脸。
没错，脸。所有的人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手里捧着手机，仰望着高高的能源塔，一个个两眼放光，满脸的狂热。
与上次相同，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依然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人屏气凝神，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司空冉察觉挨着自己的付新源全身瑟瑟发抖，忙挽住他的手臂小声询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付新源反握住司空冉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纸，嘴角不断抽搐：“他成功了！他真的做到了！”
05
“咔嚓咔嚓”，一连串的声音连绵不绝。
“信号塔”顶部的巨大金属球裂开了一道缝，白色的光线从裂缝渗出来。裂缝逐渐加大，光线随之变强。
很快金属球完全一分为二，射出璀璨光华，天地间明亮起来。耀眼的白光里，司空冉再次感受到了久违的阳光照耀大地的温暖。
良久，光芒黯淡下去。
从天而的男人，一身黑色西服包裹着颀长健美的身躯，面容英俊无暇，眼眸黑亮纯净，恍若九天谪仙。
“阿冉！”
司空冉的眼神胶着在那张美的没有一点瑕疵的脸上。那对如流淌的黑夜般柔和的眼眸，像一把钥匙，开启了脑海里尘封的记忆之门。
“一鸣！你是董一鸣！”
06
许多年前。
“阿冉，我有一个设想，可以彻底解决地球污染问题！”董一鸣激动的满脸通红，一口气喝干同伴递来的冰镇可乐，黑亮纯净的眸子闪闪发光，亮得像童年天空里的星星。
“好主意啊！”听完董一鸣的设想，司空冉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 ，激动的握住对方的肩膀用力摇晃，“太棒了！一鸣，你不愧是少年天才！”
冷静下来之后眉头拧成一团，搓着下巴沉思：“只是这个想法太大胆了，那些前辈们会支持吗？”
三天后。
灰蒙蒙的柏油路，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偶尔驰过的车辆带起一阵阵飞尘，行人捂着口罩一通咳嗽。
董一鸣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握紧了拳头，意气风发：“他们不支持，我们自己搞！”
司空冉一只大手握住董一鸣在空中挥舞的拳头，大声说：“我支持你！就这么定了！他们不干，我们自己来做！”
“不可以！你们太冲动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二人同时看了过去。
“新源，你也加入我们吧，一起干！”
“我不同意！我希望你们也放弃。这个想法很不成熟，而且太过冒险，极有可能把人类推向毁灭！这，太危险了！”
董一鸣黑亮干净的眸子深深地凝视着付新源。半晌，忽而轻轻地笑了。挪开视线，飘乎不定的眼神扫过远处的街道，好看的薄唇微启：“毁灭吗？有区别吗？”
街道尽头，五六个赤裸着上身的少男少女正在围殴另一个少年，一面拳打脚踢一面兴奋地尖声大叫。
被打的少年抱头躲闪了一会儿，突然抓住机会暴起，一脚把叫得最欢的高瘦少年踹翻，极快地飞身扑上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另外几个呆愣了一下，然后自动围成一圈，大声喝彩，一个个兴奋地满脸红涨。
“毁灭与否，有区别吗？”董一鸣再次发问。
“有区别吗？”付新源喃喃重复一遍。经过无数代科研人员的努力，人类终于实现了永生。但同时也因为环境污染日益加剧而失去了许多，比如繁衍的能力，比如学校和老师。
董一鸣双目灼灼，口角含笑。那笑看在付新源眼中分明带了几分冷酷和决绝，偏偏又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艳丽得如同罂粟花开。
付新源张口结舌，眼睁睁的看着两个昔日的伙伴说笑着走远，目光追随着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胸口被一把坚硬小锤子一下一下重重敲打着，钝钝的疼。
两年后的一天，司空冉突然晕倒在电脑前。
过劳导致不确定性大脑休眠。
是否可以苏醒，什么时候苏醒，无法确定。
实验刚刚步入正轨。
董一鸣决定选择尚处于试验阶段的人体冷冻技术，把司空冉的身体冷冻保存，等待医疗发展到可以唤醒他的那一天。
司空冉陷入了沉睡，一睡百年。
07
“一鸣，司空 ，恭喜你们。”
“阿源，谢谢你当年替我们保守秘密。”
付新源嘴角溢出一丝苦笑，默默的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去，孤单的背影很快淹没在平静的人潮里。
两个大男人紧紧相拥。
“一鸣，你做到了，你成功了！”
“阿冉，是我们，我们成功了！”
“对，我们！”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立志把地球改造成一部巨型手机。最终目的是恢复出厂设置，重启地球，还宇宙一个干干净净、没有污染的地球。
一句誓言，百年的努力。
“阿冉，我们开始吧！”
“好，开始！――恢――复――出――厂――设――置――！”
某年某月某日，宇宙间炸开最绚烂的烟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