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茶馆开在离祝融镇中心几十里外的偏僻郊外,生意颇为冷淡,平常也就一些路过的商旅来这里坐坐,几乎没有回头客之说。茶馆老板邓老六长着小眯眼,蓄着八字胡,总是哈着背把双手往衣袖里一插,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此时,他的眼神正在店里唯一的一个客人身上打转。
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他正皱着眉呷了一口茶,这个动作深刻了他额上的皱纹,让人看出他已不再年轻,而那只捧着茶碗的大手无比粗糙,而随意搁置在桌边的剑也似乎印证着他的身份。
邓老六心中疑云笼罩又有点畏缩,他想到几天前镇子里贴出的缉捕令。三天前一个什么青帮的大人物被仇家用钱雇了杀手给杀了,现在那个什么青帮的人千金悬赏杀手的头,没有人看得到过这杀手长个么子样子,只知道他独来独往,异乡人,杀人无形。
一阵寒风吹过,邓老六一个激灵。对,杀人无形,那倒霉鬼被一根细银针刺穿了咽喉,听镇子里那说书的讲,倒霉鬼死的时候在……嘿嘿,好像在做那档子事呢。然后杀手从埋伏已久的房梁跳下来,发射了银针,一走了之。但是估计这杀手也跑不掉了,么子青帮一得知消息就封了镇子,又是派人挨家挨户的查人又是通缉又是巡视的,那人武功再厉害也飞不出镇子啊。
“肏他个奶奶的。”邓老六暗暗骂一句,“不找幕后的‘本’,抓到‘标’有个屁用,老子一点生意都吹跑了。天天和杀人的人呆在一个镇子上,命都在弦上。”
“诶,小二,再来一碗茶。”男人的出声打断了邓老六心里的计较。
“来了来了。诶呀,告诉您啊,我这生意太惨了,天下既当老板又当小二的估计也就我一人了。”邓老六提着茶壶跑到男人身边唠叨着。
男人瞥了邓老六一眼,说:“人少?好地方啊。”说着用拇指抚摩了一下剑柄。老六立刻噤了声,倒茶水的手哆嗦得厉害,差点泼在了男人的手上。邓老六吓得差点跪了下来。
正在此时,茶馆门口发出“咄”的一声。邓老六颤巍巍地回头看——一个拄着禅杖的圆滚滚的老和尚正跨过门槛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他径直走过邓老六,坐在了男人的对面。
“贫僧走了许久了,掌柜的能上点茶水给我这老和尚解解渴吗?”老和尚笑眯眯地望向邓老六,似乎无意间传递给了他祥和的安定感。邓老六哈腰点头,小跑到后头灌热水去了。
男人借着喝茶的遮掩打量了一番对面的老和尚,冷哼了一声,道:“想必是我得罪了你这个老秃驴,竟一路跟踪着我。”
老和尚打了个哈哈,说:“非也,非也,施主从未和贫僧有什么纠葛过。”又脸色一正,“但是天理不容你这滥杀无辜的狂徒!”说着,禅杖在地上重重一砸,桌上的茶碗震了一震。
男人沉默片刻,直视着老和尚的双眼,问道:“我什么时候滥杀了无辜?”
和尚大怒,道:“你有胆子杀人,没胆子承认?那这青逸帮的副手死在祝融镇里不就是你下得手吗!青逸帮下了悬赏,你也逃不掉的!”
男人听后哈哈大笑,和尚一惊。“这就是你口中的无辜?你个老秃驴是被钱迷瞎了眼吧!”说着一口干尽手中的茶水,“青逸帮副手李虎彪,贪女色,尤其在帮中得势后奸淫妇女几十户,女孩家中人告官,反到被县官抓到狱中虐待。又爱财,身边小人献金银异宝就能得到他的提拔,然后一同作恶一方。我活了数十载才知道这种畜生也能叫做无辜,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笑话!”
老和尚脸一微红,又立马恶声恶气地说:“既然你这么低贱李副手,那么说人就是你杀的了?”
“我?不是我,我不是一个除恶扬善的大善人,没心情理这种烂货。何况杀手这种行当,我早洗手不干了。”
“狡辩!你曾受雇于青逸帮的死对头!劳酬颇丰,对方器重你,怎么有撒手不做之理?何况,要离开这祝融镇,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你不是心虚是什么!”
男人不欲多嘴,右手猛地抓住剑。和尚迅速立身,退后了数步,用禅杖指着男人的头,说:“沈晏,我劝你还是主动和青逸帮认罪吧,求个痛快的死法。”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沈晏微微一震,慢慢地把剑身抽出来。那剑鞘看着灰不溜秋,里面却白亮如雪花,一看就知锋利无比。
就在两人就要交手之际,几人走了进来。沈晏耳力好,立刻把抽出来的剑收了回去,又是一副喝茶的旅人样子。一边来人一男一女,男的是个挑夫样子,相貌颇丑陋,国字脸黑脸膛,鼻子外翻,吊梢三角眼,嘴巴一鼓一鼓地呼气,露出黄渗渗的龅牙来。倒是那女的很有几分姿色,套着貂毛大衣,里头是梅红的内裳,映得她的鹅蛋脸白里透粉,乌黑的眼珠子正四处打转观摩着店内的情状,只是那刻意画上的斜飞眉毛硬生生让脸蛋透出几分妩媚来。她头发黑亮厚重,发髻稍显繁复,又插了一脑袋金钗银饰,显得媚俗。
另一边是三个男人,中间那个是个带头的,玉冠束发,面如傅粉,炯炯有神的星目上斜挂着两条直入鬓角的浓眉,穿得也是非富即贵。而另外两人看起来是随从的身份,腰间都别着剑,还挂了一块质地上乘的玉牌,仔细看过去,刻着一个“青”字。
女人挽着那挑夫的臂弯聘聘袅袅地走过去,“哟,两位爷,这店子怎么没得主啊?”说着把视线从老和尚身上溜达到了沈晏身上,沈晏闻言瞄了她一眼。
“来了,来了。”邓老六提着水壶跑过来,“哟,客人请随便坐,我刚刚后头招呼去了。今天生意居然还不错,土地神保佑啊。”女人听闻娇滴滴地一笑,和挑夫坐在了沈晏的隔壁桌。而那俊俏的青年径直坐在了沈晏和老和尚一桌。
“嘿嘿,秦少主别来无恙啊。”老和尚笑眯眯地向青年致意。
姓秦的青年一脸烦躁,回道:“你不是说找到人了吗,就你前面这男的啊。”说着不时用眼睛去瞟隔壁桌的美妇。
老和尚讪笑着点头,一转头就对两个手下严肃:“抓他,少主下的命令听到没有!”两个随从应了一声,打算押下沈晏。
忽的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锵”一声,一把剑插在了木桌上,隔壁女人小小惊呼了一声。沈晏冷笑道:“一个个说我杀了那狗东西,老子就是没做这件事。如果你们硬要抓我的话,我岂不是真要把你们这群瞎子给杀了,反倒真落得我的不是了。”
姓秦的青年吓得脸色苍白,转而又变红,他觉得自己在这美妇面前丢了脸,故而理顺了一下内心,尽力沉稳地说:“这位仁兄,刚刚是我冒犯了,我并无欲加之罪的意思,只是劳烦您跟我走一遭洗清罪名,清者自清对吧?”
“洗清罪名?怕是有去无回吧!秦淙涛秦少主,你们这逸青帮的派头真的大得很啊,还听人像长舌妇一般乱嚼舌根乱抓一器人。”沈晏不顾秦淙涛和老和尚相继白了的脸色,“按我说,这李虎彪暴毙在祝融镇除了老天长眼外也是有原因的……”
“是什么?”秦淙涛立马意识到自己这样问相当于默认了沈晏的话,又恼又羞,脸色又一红,红红白白像变脸一般。
“你想啊,这‘祝融镇’是火神的镇,性炎,而你们‘逸青帮’这‘逸’字和‘青’字显得女人味显阴柔,性寒,明显是相生相克对吧!还有秦少主您可得注意了,您这名字里的‘淙’字和‘涛’字是水旁的,小心也和‘祝融’克呐。这东西要是一不小心真灵验了,一代青年才俊不就……那不可惜大了!”沈晏一脸正色地解析到。
“你!”秦淙涛大怒,一跃而起。忽的,隔壁的美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这边蓄势待发的氛围。秦淙涛更恼了,他横瞪了一眼沈晏,暗暗咬碎一口银牙。
“这位爷说得真是有趣,各位还请原谅我一介贱妇不识大体。”说着站起身来向三人的方向作了个揖,这秦淙涛的怒气顿时去了一半。美妇又接着道:“贱妇名叫春萝,这是我丈夫阿宁,是个挑夫,我们还是才几天的新夫妻。”说着绞了绞手帕,“这事我也有耳闻,据说啊,这杀人者可神了,会飞天遁地又善奇技淫巧,镇子上很多人讲他早走了!”
老和尚发出不屑的哼声,说:“妇人之言,毫无凭证根据,插什么嘴。”又看到秦淙涛的眼睛一动不动地黏在春萝身上,脸色一黑。却不知道秦淙涛的内心正琢磨着:这等漂亮的妞儿怎么看上了这么一个丑陋容貌又下贱的男的?转而又开始动歪脑筋,看向春萝的目光也愈发显得含情了。春萝脸也不红,倒是朝他抿嘴一笑。这举动让秦淙涛内心一荡,觉得这小妮子对他也有意。
沈晏目光一转,看到那挑夫阿宁呆愣愣地坐在长凳上,对妻子的所为没什么反响,似乎是个傻子。阿宁穿得简陋,和他妻子像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春萝扶腰细柳,而阿宁因为常年做体力活,肩膀和手臂格外壮硕。沈晏一转念,心思深沉起来。
“冒昧请教夫人是镇上的人?”沈晏说。
“啊,我……我是前年才来到镇子上的。”春萝说着似乎触及到了伤心事,眼睛泛红起来,“还好是夫君把我给赎了出来,他是个大好人,不然我……”
阿宁听后面色微赧,抓住了春萝的玉手,结结巴巴地说:“春妹子,我……我是不嫌弃你的,虽……虽、虽然我是三天前才……才求的亲,但是……我在很早以前遇到你就有这种想法了,那天我才看出你……你、你对我有意。”
旁人隐隐约约猜出来可能是春萝几年前时家里遭了变故被卖到祝融镇上做青楼女子,阿宁一个老实人喜欢上了年轻又漂亮的春萝,直到明确了春萝的意思后,阿宁欣喜若狂,用上半辈子的积蓄把阿宁赎了出来,二人结为夫妻。
意识过来的每个人反应皆有不同:秦淙涛眼里的犹豫变成了轻佻,似乎有志在必得之意;老和尚皱着眉暗暗说了声“晦气”;沈晏却凝视着剑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说到:“我认识你。”
阿宁和春萝的脸色顿时煞白,还是春萝稍微大胆,试探道:“谁?”
“你,春萝。”
“呵……说笑罢……或许是您哪天在某处烟花柳巷看到我的吧,毕竟……毕竟贱妇曾经做的都是些抛头露面的活儿。”
沈晏又呷了一口茶才道:“不,我没有‘见’过你。我听到过你的声音。就在祝融镇,寻芳阁东楼,三天前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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