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农家的葡萄已有了果子,宽阔的叶片迎着夏日的风,呼啦啦掀起层层浪花。
这令我想起了家里的那架葡萄。
父母从闹市退出住进了平房,父亲就在院里种了一棵葡萄。父亲没文化,很早就走上了国家建设的道路,先是参与建设川藏公路,后又从成昆铁路工地走上了铁路建设职业生涯,直到退休。从没有种过庄稼的父亲种起了葡萄,这令我感到很突兀。我怀疑父亲种的葡萄可能结不出果,父亲的生命是与铁轨、石头等等冰冷坚硬的物质融为一体的,而泥土的属性却是温软。温软与冷硬格格不入。
我好奇父亲在后院搭起了葡萄架,一段发生在父亲身上突兀的往事便涌上心头。
祖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母亲从永河嫁到几乎没有亲属的河清,独自苦撑家庭多年,最后不得不带着最大十岁、最小两岁的三个儿子来到了铁路建设工地,准备将大本营就长驻在父亲的身边。一家人的生活只能仰仗父亲几十块钱的月工资。严峻的是我们是从农村逃逸的,在工地属于黑人黑户。区别于当时的商品粮户,黑户没有供应的物质作生活保障,要全靠自己在社会上去寻找、购买高价物质,生活必需品往往都要比商品粮高出几倍。黑户的背景压得我们的家庭步履蹒跚。
工地在崇山峻岭间,远离集市。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交通状况,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寻找购买生存粮物,完全形同徒手登天。好在当时的工程队里还有别的黑人黑户,我们并不孤单。黑户们大都会求助工程队专司采购的管理员大叔,大叔了解市场,能为黑户们买回生存物质。筑路大叔们绝大多数都是单身,他们的家属都在千里之外的老家,采购大叔也不例外。知恩图报,父亲很快就选择了为采购大叔浆洗衣物的报恩方式。当时的一个工程队有好几百人,采购大叔往往都会忙得脚不沾地。父亲从紧张、繁重、劳累的建设工地下班,如果是白天,他就会在大叔的办公室门口守望,瞅准机会,就在大叔屋里搜罗出所有需要洗涤的东西,然后欣欣然蹲在水房,埋头为大叔解除后顾之忧。
父亲搜罗出需要洗涤的东西,也会包括那些内裤、臭袜子等等。
一个健壮的粗人,脸上开满灿烂的花朵,用绣花般的工夫,不知疲倦地去做为人浆洗衣物的细活,这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感到十分突兀的事?然而父亲突兀的行为方式,却让我们的家在工地一天天稳定了下来,同时也体现出了朴实真挚、互助互爱的工友情。
父亲粗糙的双手创造过无数辉煌的建设奇迹,说不定真能在铁轨和石头的硬盘上,种出带有泥土鲜香的串串甜蜜来也未可知。
我与父母都居住在河清场镇。我长期都在治疗身上的疾病,无法跟父母生活在一起,但每天都会去探望他们。我会悄悄留意后院的动静,小心偷窥父亲种在花台上的心思。发现还是有葡萄藤在架子上慢悠悠地攀爬。到了夏季,那些曾经的小藤子已经茁壮,真的就爬满了葡萄架。如一把大伞,那些藤子和叶子也真的就控制住了后院整个花台,传递出舒缓安稳的气息。
兄弟都在外地安家,回河清的时候,自然就把叙话的地方安放在了葡萄架下。夏日红彤彤的夕照落在上面,金灿灿的,一串串青葡萄被染得又红又亮,仿佛马上就要成熟的样子,让人垂涎欲滴。
小猫小狗绕着葡萄架追逐,一个蹿上了架子,在上面喵喵喵,一个仰头摇尾在下汪汪汪。它们也招来了风,葡萄叶子哗啦啦发出轻响,就送来阵阵醉人的清爽。
没想到,在钢铁和石头上从事播种的父亲,真的也在温软的泥土里种出了满院的芳香。
一到葡萄成熟的季节,兄弟们就赶回了家。一家人品尝着甘甜的葡萄,欢声笑语中,父亲一脸晶莹剔透的样子,就像泼满了彩霞的葡萄叶子。
大自然四季相摩,刺骨的寒冷总是难以避免;人世间,很多爱同样也无法永远都守护在我们身边。
几年前,不到八十的父亲突然就中风半边瘫痪了,之后不得不住进一家养老康复中心。前脚刚离开,家里的葡萄就塌了,紫黑饱满的葡萄一片狼藉,摔得七零八落。镇上扩建养老院时,就把后院让了出去,这样房屋面积小了,母亲一个人也就不会显得空荡荡。
虽然我的亲情之爱至此已经残缺不圆,但有弯月悬挂中天,同样也是一片纯净的人间美景,它提醒着我要用虔诚的心去感恩、去加倍珍惜。
葡萄很快就要成熟了,那甘甜的果汁啊,就是父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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