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色玻璃

在二楼的咖啡馆，落地玻璃前，就可以看到繁华的春熙路，看到熙来攘往，如春登台。看到孤单的帅哥，或者孤单的美女……

春熙路是幸福的，逛街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春风拂面的。而那个只看见孤单的人，藏在咖啡馆的玻璃后面——小豆把玩着手中精致的咖啡杯，喃喃地自语——还是粉红，叫人宠爱！

还是粉红，叫人宠爱！是一款泳衣的广告语。小豆想不明白，那粉红到底是让泳衣的主人宠爱，还是观赏的人宠爱，或者是泳衣的设计者，自恋地宠爱……小豆手中的咖啡杯，花纹的颜色居然也是粉红，小豆想不明白。

小豆想不明白，就喝咖啡，一杯接一杯！旁边的侍应生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他从来没见过像小豆这样喝咖啡的，他也想不明白。“外面的人可以看见我吗？”小豆忽然回头问，侍应生轻轻走过来，双手负在背后，弯了弯腰说：“先生，这是茶色玻璃，你能看见外面的人，但外面的人看不见你！”

是吗？小豆兴奋地笑起来，然后对着窗外扬了扬手——嗨，你长得太难看了！侍应生微微一笑，知趣地退了回去。

嗨，走路别东张西望；唉，为什么是一张雀斑脸；哇，居然还有这样走路的姿势，真像喝酒了的螃蟹……小豆坐在窗前，手舞足蹈，唠唠叨叨地对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评头论足！

小豆能看见别人，别人看不见小豆——真是一个有趣的事儿！

梦是有基调的，小豆昨晚那个梦，从头至尾都充满了粉红。

那雾很浓，像重庆的早晨。那雾粉红，像古典小说里的红纱帐。一个穿着粉红泳衣的女孩，在红纱帐里钻来钻去，格格地笑，就是出不来。小豆仿佛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影影绰绰，自己看不清自己。后来，不知道后来到什么时候，红纱帐如烟一样腾空而起，那女孩倒是没了踪影，只留下格格的笑声在小豆的耳边回响……梦里的粉红更多了，连小豆都不见了！

小豆醒过来，听到格格的笑声。到窗前一看，是楼下的小女孩，正在逗弄她的小狗，她给小狗穿上了一件粉红的马甲，样子很滑稽，她就笑。小豆伏在窗台上，阴沉着脸看那小女孩。小女孩偶一抬头，看见小豆的眼睛，就抱着小狗站起来，仰着脸冲着他格格地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过了头，一下跌坐在地上，跌痛了屁股吧，哇——的一声哭起来。小狗挣脱她的怀抱，蹬了蹬小腿，跑了，一抹粉红消失在楼的拐角处。

小豆掩上窗帘，回到床上继续睡觉。梦里那个穿粉红泳衣的女孩，很像上周刚分手的女朋友，因为小豆看见她跟另一个男人吊着膀子，招摇地走过春熙路……

看别人玩，是件有趣的事儿，但不能让别人知道——别人知道你在看她玩，她也许会哭的。

上周的上周，或者更上一周。

小豆和女朋友从从第三次见面。谈恋爱，第三次见面，意味着应该有新的进展。而这个进展需要一个合适的环境——小豆想吻吻从从的脸蛋，他们已经牵过手了，这完全符合恋爱的既定程序。小豆在这城市里挑选着见面的地点，大街上车来车往，商场里的监控器谁都知道，春熙路啊，人们熙来攘往，一定把一对恋人冲散。

这个地点不好找，小豆只好牵着从从的手，在这座城市的高楼之间穿行，从人民公园到天府广场，从天府广场又到太升南路，人们都在东张西望，小豆没有机会。从一个人行横道，到另一个人行横道，小豆对从从的脸蛋越来越专心，虽然有三次机会，但差点让出租车“撞了一下腰”。

天已黄昏了，从从忧怨地望着小豆，说我们为什么要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我们一直这样走来走去吗？小豆只好给她分析，说那些场所的消费太高，咱们承受不起，接着又说，如果我们去旅馆开个房间，人们会怀疑我们的……从从甩掉小豆的手，包着泪花嚷：谁，谁要跟你去旅馆开房？谁，谁啊……

小豆只好把从从原物奉还给她的父母，在天黑之前让她回到家。在5路车的站台上，小豆突然咬牙切齿地搂住从从，疯狂地在她唇上传递信息……一个大爷拍拍小豆的肩膀：注意影响，公共场合，有伤风化！

从从屈辱地望着小豆，小豆拿手背擦了擦嘴唇，像一个从战场上败下来的士兵，底气不足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虽然一切都不太顺利，但恋爱总是要谈的。

小豆决定带从从回家了，虽然他知道那样很危险，而且让人生疑，但是那毕竟是一个不会受人打搅的地方——走过大门口那三两太婆怪异的眼神之后，基本能够保持平安无事。

参观客厅，参观厨房，参观卫生间，参观小豆的卧室……小豆终于没耐心了，在窗前搂住了从从，说从从我爱你，然后就疯狂地吻。疯狂的接吻是没有尽头的，只有间歇，间歇的时候，从从就说你小子有伤风化，然后哈哈大笑。

说到有伤风化，小豆的接吻热情就降了下来，颓废地坐在椅子上，说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多人？到处都是人，接个吻都不得安宁……然后他看见了对面楼的阳台，阳台上的鲜花怒放，阳台上有个男人拿着望远镜，对着小豆的窗子扳来扳去。

小豆突然痛哭流涕，愤怒地站起来，哗——一声拉上了窗帘！

“干什么？你干什么？”从从惊慌地叫起来，“你拉窗帘干什么？”从从抓起自己的坤包，风一样卷向门口，回头对着小豆嚷，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真是没想到。然后又看到了小豆泪流满面，放低了声音说：“对不起小豆，我以前的男朋友和我谈恋爱，也总是拉上窗帘。那是我的痛，那是我的噩梦！”

也许，从从的故事，和小豆一样多。

散了，就这样散了。从从就像那粉红色的梦里的粉红女孩，在模糊不清的红纱帐里，飞天而去。

小豆有时候逛街，有时候拉上窗帘躲在屋里痛哭。小豆找到春熙路的那个咖啡馆，是在一个上午，当时的阳光很灿烂，晃得春熙路满街都是人头，东张西望转来转去的人头，眼睛也比以前更亮了。小豆就在那东张西望的人头群里，看见了从从。从从吊着那个男人的膀子，他们自在而从容地在街市上招摇而过，看上去她比跟小豆在一起的时候幸福了许多。

小豆想为什么我不敢搂着从从逛街呢？为什么我不敢搂着她站在春熙路的街心接吻呢？那样不是让她更有安全感吗？那样，也许她就不会离开我了……小豆就发现了咖啡馆，发现了那个临街的落地玻璃。

小豆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一个接一个地点评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小豆喝咖啡的速度越来越快，小豆点评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越来越语无伦次，小豆坐在那能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他的茶色玻璃前，兴奋得手舞足蹈！这也许是他这一生最伟大的发现吧。

站在他身后不远的侍应生，担心地看着他急烈抖动的背影，看着那个在桌沿边上摇摇欲坠的，有着粉红色花纹的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