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空·情殇

作者: 小小酒灯 | 来源:发表于2019-01-12 21:42 被阅读8次
绯空·情殇 绯空·情殇

那个时候,她和他的成亲,自然是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的,盲婚哑嫁。

坠系着盘长结的翠玉如意,将嫣红盖头轻轻揭起。盖头下,珠冠璀璨。

他是喜欢的,新娘的玉貌花容出乎他的意料。他在她黑幽幽的眸子里看见了她的心,如水清如月皎,这让他更欢喜了。

她却面色煞白,她是不高兴的。可是他并不是个丑八怪,他是个实在的美男子,能实在地承住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玉树临风这样的罕能并存的赞誉。宾客们闹洞房时,刁难他让他做五十韵的回文诗,他都是即兴赋就。才貌双全的名门公子,多少姑娘心心念念却无法企及的如意郎君。

她不喜欢不高兴。她怒气满怀。家里的女人,从外祖母到母亲再到她,代代都是这样的冰冷婚姻,男人们放肆得很,通常都是守不住的。

外祖母默许了外祖父纳妾,外祖父就纳妾上了瘾,一房一房,没完没了,气得外祖母吃斋念佛。

父亲倒好,不纳妾,在外面包戏子养粉头,难得归家,归家就是睡个三天三夜,睡到精神饱满,问账房支一大笔钱又扬长而去。

可是就是不堪如此,母亲都还要按着父亲的意思来,要她传承她们的盲婚哑嫁。

她不高兴。就因为是父亲吃喝嫖赌玩得投机的狐朋狗友的儿子,她就应该嫁给他。什么理由。

她不高兴。

他感觉到了她的坏情绪,有些不知所措,小声地示好:“头冠很重吧,我帮你取下来,好不好?”

她一抬手,风声呼呼,狠狠地摘了凤冠,全然不觉一绺一绺的青丝连根拔起的剧痛:“用不着。”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凶悍举动吓得再不敢多言。

她开始宽衣解带,一件一件脱,脱光了,就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双眸木木的:“我好了。”

他的面色从苍白到通红再到惨白,他缓缓走过去,拉了衾被将她遮掩好,很难过:“你睡吧,我坐一夜就好。”

她冷哼:“那我睡了。”

她竟真的睡了。香甜无边。他竟真的在婚床边坐了一夜。


如此三个月,她夜夜如此,终于是激怒了素来善忍的他。他们的婚姻到底名副其实了。

她待他还是淡漠如初。

有次病了,说胡话,大冬天要吃冰镇雪梨,他也给她弄来,看着他冻得通红的双手发冷地抖个不停,她依然待他没有好脸色。

他会精心挑选,小心翼翼地把珠翠簪钗送给她,她都是当着他的面摔碎折断。他都不怒。

她有好讨厌,她就是故意地,故意要跟他父母每天都顶两句嘴,故意要跟他疼爱的小妹妹去鸡毛蒜皮地起争执,跟他家里好脾气的仆役丫鬟们也合不来,他都处处维护她。

她真是看心情行事,有天似乎很开心,就去书房寻他。他本来在忙着什么,也停下来,让跟他争辩的焦急家人先退了下去,过来陪她。

她就同他闲闲地聊天,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好听:“你打算什么时候纳妾呢?”

他沉默。从小见惯父亲的三妻四妾们的勾心斗角。看着母亲失去语言的惨淡。他怎会让自己也如父亲一般残忍罪恶。他忧伤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不依不饶地继续问:“在我之前,你在外面就没有什么相好的女子么?而且在家里,你们这些大少爷不是都会有什么通房大丫头什么的么?”

他一字一字道:“我不要那些,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她嘻嘻笑:“你会后悔的。”


她有身孕了。她不想留。她跟他直说。他面无人色地点点头。

她有点不忍心了:“你就不骂我一句?”

他道:“你不情愿,我不能逼迫你的。”

她翻了身,把脸面向墙:“你让我走吧。你处处忍让我,而我并不领你的情,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折磨死的。让我走,眼不见心不烦。”

他又道:“你要去哪里?”

“我想出洋念书。你休了我另娶吧。”

“我休了你,你家人会接纳你么?谁来资助你出洋留学呢?”

她僵硬住。是的。那个年代被休的女儿重回娘家,娘家人会在街坊四邻鄙视轻蔑的目光里,在人前人后的戳戳指指里,永远抬不起头。出洋留学是她久已有之的念头,然而她也实在没有仔细思量过费用何来,如何维持持续的学习和日常的生活这些现实的问题。

他柔柔的声音又静静地响起来:“尽管去就是,费用不用担心。”

“那你纳妾。我走了是不会回来的了。”

“我知道你不会回来。没事儿。”

她又翻过身,手去找他的脸,他的脸冰凉湿冷像覆了一层深秋的寒露:“你待我再好,我都是不会喜欢你的,你何必。”

他握住她的手,默默不言。他想起他揭开盖头时,映入眼帘里的红妆灿亮的她。他那个时候都没能得到她的倾心,他却是认定她了。

她第一次愿意靠近他一点,她依偎在他的臂弯,不一会儿就安心地睡去。他醒着,沉默无声。他太内敛太隐忍。给她的回答他说不出口。

我喜欢你。

不就是一切的理由么。

旧式家庭给他的熏陶,把他教成了寡言笃行的谦谦君子,并没有教过他,如何对喜欢的女子说出浓情炽热的言语。


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走了。

他是家里的独子,顽固的父亲爱子心切,不得不默许儿子支持她去大洋彼端的奇怪国家学习新知识。

她走后,向来懒散厌学的他竟变得刻苦好学,乡试会试皆是连连告捷,直到金榜题名,探花夸街。

这个时候,帝国虽是薄暮西山,依然余威犹存,他一步一步艰险攀登,终于来到了人臣的顶峰。帝国权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她,在异国他乡,结识了被僵硬的家庭视为叛逆的年轻同胞们,他们交换思想,彼此成长,他们志同道合,他们立志推翻封建朝廷的专制独裁,她是他们热血澎湃的盟会的发起人,更是领导者。

回国后,她如她所言,没有再回他的家。

她有些吃惊地听闻他在繁华的帝都位高权重,她完全没法子把眉眼凌厉的帝国权相跟记忆里的那个文弱安静的男子重叠融合。

她还听闻,他一直一个人,并不曾休了离家多年的妻子更不曾纳妾,也不去花街柳巷,是同僚们茶余饭后的不倦谈资,他们都疑心他有断袖之癖,是个龙阳君。

她听见自己的心轻轻地疼了又疼。去到国外,一年后,她写的一手好文章让她自食其力,便渐渐断了他的资助,居所又时常变动,终于没了联系。只是夜深人静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会忍不住想他。他跟她后来遇见的这些热血青年不一样,他是沉静的内敛的,情感绝少外露,也是守旧的,拒绝正视世界的变革。

有时洗浴,她会突然静止,会眼神奇怪地看着自己水珠闪烁的身体,这是他触碰过的身体,她奇怪地感觉到似乎还留有他的愤怒他的温柔他的忧伤。她是喜欢他的,对么。

她制止自己想下去。

她一再给自己警醒,她没有喜欢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


敢以帝制自为者,天下共击之。

盟会对于帝国的禁锢,自然采取各种暴力对抗。刺杀王公贵族,刺杀重臣要员,谋划攻打府衙,谋划武装起义。

她自然被捕多次,要么是叛徒出卖要么是自己不谨慎,却总能得到安然释放。好在主要领导人常常是化险为夷有惊无险,盟会根基不毁,渐渐壮大,终于他们冲进了帝都,冲进了禁宫。帝国最后一班文武大臣被尽数擒获,自然有他。

帝国崩毁,共和初创。

饱受专横帝制荼毒伤害的无辜百姓们一片声是处决那帮沦为阶下囚的帝国忠臣。

他跟人说了她的名字,他说他想见见她。

他的用意也许在求乞免于一死。所以,她根本不屑去见这个懦弱怕死的男人。

然而她在整理各类杂物时,看见了他的手记。封扉仅仅两字“瑟瑟”。瑟瑟是她的闺名,她觉得这名字苍白无力得厉害,早已忘却。多年后,猝然入眼,温柔静美的流光飞舞,她一阵阵鼻酸。

藏山隐水的秀致褚体,是她熟悉的,或简或繁的文字,写的统统都是她。

新婚时他倾述他的欣喜他的愿景。

“瑟瑟适吾,小女儿脾性,喜胡闹,常作痴蛮语。吾知瑟瑟为父辈事所伤,爱之护之。唯愿瑟瑟多笑颜。唯愿与瑟瑟携老,儿女绕膝,足矣。”

没隔多久,笔迹却潦草起来,烦乱不成章节。

“瑟瑟进门及今,不见笑颜,吾心惴惴,深恐其郁结于中,身受伤楚。然瑟瑟目我如仇,不敢多言,不敢多言。”

到她离去后,他居然不厌其烦地写。

“瑟瑟离去一日。”

“瑟瑟离去两日。”

“瑟瑟离去半月。”

“瑟瑟已至彼方。忧其身弱,不堪水土。”

失去了跟她的联系时。

“去信逾百封,杳无回讯。吾深悔助瑟瑟远游。倘瑟瑟有恙,吾怎独活?”

泪糊了眼,她看不下去,就信手胡乱翻,翻到了她回国后。他多是只言片语了。且文末必有两字重复。

“今日是瑟瑟生辰,瑟瑟又系于狱,速令释之。”

“吾乃当朝权相,竟违逆于吾。速释之!”

“瑟瑟被擒,吾适巡府衙,匿身微窥,清减如许,心颇痛。拥之抚慰,亦不得。释之!”

释之,一直重复的就是这两个字。

她的泪已经湿透了那一行行墨色深沉的字。

原来,原来,那些青面獠牙的官吏最终放了她,根本不是畏惧她的什么正气凛然,是他,是他的缘故。他一直在她的身后,一直一直护持着她的周全。她忽然忆起来,他说过,他恨透了那些八股文章,他宁肯去行乞街头,都不会去弄那些鬼八股,谋仕途的。

可是他还是做了他一生中最痛恨的事。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护她安好无恙。

她跟盟会的成员们坦白,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她深爱的男人。她拒绝过盟会中好几个极优秀的男子的爱慕之情,拒绝理由都是国一日不得民主自由一日不言婚嫁。她终于知道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为了掩饰她对他从未忘情。

她知道他,他要见她就真的只是想见见她。

她走出家门那一刻,她抱定为知识为真理为自由为平等为革命慨然赴死的勇决,而他又何尝不是抱定慨然赴死的心。他只是个传统守旧的中国男人,哪有什么野心哪有什么抱负,他就只是想守着一点点产业守着自己深爱的父母妻儿,在自己熟悉的山山水水间,安闲自如的生老病死。他只是为她,走向波谲云诡的帝国皇权中心,只是为她,不畏死。


他得到了软禁的优待。

朝堂上惊慌的变动中,手臂受了伤,此刻竟疼得连薄软的脸巾都拧不动,这时,一双女人的素手浸入水波动荡的木盆里,从他呆呆的手里拿走脸巾,拧干,轻柔地拭他急切无助的脸。

是她。他的瑟瑟。

他克制隐忍地深爱了二十年的女子。他的妻子。抛夫不归的妻子。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已经二十年了。

洞房花烛夜,满室芬芳时,他十八岁,她十七岁。

二十载风霜,他已不是少年人,他却显出少年人的羞怯,细细皱纹爬的脸透泛出深色的红。

她泪雨缤纷的凝望他。

她哑声唤他的小字:“冬郎。”

他红了眼眶,却嘴角上扬,他那少年似的羞怯越发严重,微微侧头不敢看她又拿眼角闪闪发亮的余光偷偷看她,声音里的欣喜更在到处乱跑:“这个名字,你还记得。”

“你的手记我看过了。”

他又默默不言了。纵然是被多年的宦海风暴洗礼过,他都还是老样子。永远说不出自己的内心。他所有的孤独所有的灼痛所有的滚烫都只在那册薄薄的题着妻子闺名的手记里翻天覆地。被捕后,身无一物,他已不奢望他的《瑟瑟》手记还能留存。他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看到。他只是听闻她是覆灭帝国的革命党人的一员,是本能驱使他说出要见见她的请求,说出口他就后悔,那是种怕死的举动,她会更厌恶他的。他索性死心绝念,她是不会来见他的了。

可是,她来了。这个不肯爱他的女人,一再一再远离他的女人。

她已经扑进他怀里,痛哭失声。

他去抱她,像第一次抱她似的,有点笨拙,小心翼翼,奉若珍宝,生怕弄疼。

“瑟瑟不哭。”

她泣不成声,浑身颤栗地抱紧他,他瘦了好多好多,骨头硌人。昔年的宽厚结实已经被无情流淌的时间,被对她的蚀骨思念,被对她安危的忧心忡忡,早早地带走了。

她一遍又一遍又一遍地低唤他的小字。

她要他知道,她是喜欢他的,很早很早就是喜欢他的,初见那刻就是喜欢的。她只是一直不肯承认。后悔的是她,她错过了他最青春昂扬的年华,她不要他的能与时间对抗的只笼罩她的温柔疼爱,她更放弃了和他的孩子,而她也将彻底失去他。

他柔声轻哄:“瑟瑟,乖啊,不哭不哭。”

瑟瑟,对不起,我再也不能护你周全了。


她救不了他。她不能对他释之。

她被无数次逮捕,他无数次地对她释之。他就被逮捕一次,就一次,她连一次释之都给不了他。

时代剧变的车轮,必须碾碎他的生命。碾得粉碎。他哪里会害怕呢,他的悬空了二十年的心,已得到安放,最妥当的安放。

她的泪扑簌簌地溅落在手心里的翡翠平安扣上,这是他自幼随身的佩饰,是他临刑前,给她的最后的礼物最后的怜惜。

她的心,空了。

当时守护,谁在守护,时光在坠系着盘长结的翠玉如意上静好,你在微笑,血流如注。

(绯空·情殇  全文完)

洛渡

2013年还是2014年的旧文。

2018年12月22日修改。

渝。长江之滨。中梁山东麓。华岩。


此文首发微信公众号灿烂千国,随后是简书号洛渡君及今日头条个人号藝文。

谢谢简书,谢谢各位读者的时间。

不转载。禁抄袭。


写作花絮

01. 女主革命者的设定取材自鉴湖女侠秋瑾。而男女主的对立身份亦取材自秋瑾和她丈夫王廷均的身份对立。秋瑾女侠,我个人是相当敬佩。中国女权运动的先锋,非常了不起,正是她的牺牲,才有了后来的中国女性敢与所有的不平等不公正怒吼争锋的气概。秋瑾32岁就义,两年后,她的丈夫也故去了。秋瑾年长王廷均两岁。第一次知道秋瑾是历史课本里,课本里有她的一帧小照,和服执剑,黑白分明的眸,修鼻小唇,眉宇间的英武气,让人过目难忘。亦有幸,在西湖边,向她的塑像致意过。

02.女主家庭里盲婚哑嫁的经历,取材自苏青。著名的海派作家。代表作《结婚十年》。

03. 就是因为懒,不想给男女主起名,就用了他和她,写到男主手记的时候,没法子了,不得不起名。

04. 最满意的描写是男主的手记部分。一直都想写出可以跟真正的文言日记不相差的文字。哈哈。

05.多年前的一篇旧文了,时用笔名贺兰空凡。当时觉得改不动,多年后再看,要改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于是,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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