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实现的预期

通货膨胀，是个神奇的存在，它可能是地球上关注度最高的经济学词汇。

今年尤甚，开年即被列为全球经济黑天鹅之首：年前千点血洗是因为它，鲍威尔老师打开加息四次大门是因为它，股债汇房比特币，这届泡沫或将因它而破。

经济学家之间，从来没多少一致观点，唯独在这件事上有惊人共识。央行也要死盯住它，自从28年前新西兰央行把领导奖金直接挂钩通胀率，全球央行随即跟上：加不加息，降不降准，放不放水，缩不缩表，全看通胀差了几点。这就是“通胀目标制”。

您可以把通胀理解成一个数字，便是那如雷贯耳的CPI。算它需要很多变量，油价、猪价、寒冬，任何一个都可能让得数突然飙起。

现实当然比公式复杂。比如油价：有的国家负责生产，有的国家负责消费，油价跌，汝之通缩，吾之通胀。如果大家都按公式来，就是您降息来我加息，利差像手风琴一样开合，带着钱流左右摇摆。抵抗力差的挺不住，资本外流，货币跳贬，举国不得安宁。

不知您感觉如何，反正我一直觉得这四个字很朦胧。也许是没经历过，脑补不出它的威力。我需要一位曾对它有过切肤之痛（skin in the game）的人来指点一二。

于是就去问了我妈。

1

抢。

93年物价上涨，她记得特别清楚，解释体系也很完整：“要从计划经济过渡到市场经济，东西就都得涨价；要是不涨，农民就不种田了。”

觉得此逻辑可接受，她便开始行动：

抢，什么都抢。粉条儿，猪肉，酱油醋盐，以十为单位起抢。抢的最多的是被面，累计好几打：我完全无法理解这背后的价值计算，全家一辈子能盖几床被子？我妈的指标是，一直抢到“不管怎么涨都能淡定”的数量为止。

面对通胀，我妈的保值资产是被面。其他选项还包括美元和黄金。

抢完了，就坐等涨价。左等右等，猪肉不过从七毛八涨到了八毛八，并没想象中可怕：因为工资也在涨。我妈的“经济就像自行车，骑的快才不倒；物价涨多少，工资就涨多少”理论，就是那时奠定的。

可是她并不知道，这背后“十六条”的故事：为了自行车不倒，朱总理都拼了。换了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拼。

为什么？

因为那代人会抢。我妈身强体壮，把我扛在身上还能再抢两箱盐。抢盐和被面还好，如果抢的是美元，那就是另一幅画面了：一部银行挤兑、金融危机、社会动荡系列连续剧。

直到今天，我妈的习惯一直没变。

路过金拱门，她瞄一眼菜牌，就知道物价又涨了。如果我说，双层牛堡明明降价了？她马上会指出，牛堡套餐薯条加可乐，26涨到28块5，涨10%；进金拱门不点套餐的有多少人？不要薯条和可乐的有多少？只要这两个涨，牛堡只是没涨价而已。菜市场酱牛肉35块一斤，年前眨个眼就50了，哪有牛涨牛堡不涨的道理？

我妈喜欢买差不多的东西，除了标价，还要看规格：比如永远只买900克一袋的汰渍，和500毫升一瓶的李锦记：方便她计算单位涨跌幅。

算这干嘛？又不是买不起。

我妈在编制属于她自己的CPI：只要算得够久，就能慢慢感受到真正的“价值”变化，这就是她的菜市场基本面：“合理”比“便宜”更重要。

据我妈CPI显示：通胀25年来从没停过。而她的自行车理论25年来依然有效，是因为没有债。

2

债。

放水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最大影响，是教会了大家“主动负债”这件事。不管做什么，总能找到借钱给您的人。大家已经习惯了创造价值的新方式：用杠杠。

如果我妈25年指标准确，她每天都应该有当年抢被面的冲动。只不过近十年放出的大水都漫进了房子，房价的涨速跟双层牛堡差出几十个数量级，也把所有人对通胀的感觉稀释了。

房子是用来住的，我坚决同意。如果是用来住的，理论上不用观望，什么时候买都是最好的时候：前提是您不用借钱买。所以这句话只适用于付现金的土豪，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用在自己身上也挺合适。

通胀让钱越来越便宜。在不换成美元的前提下，对付它的最好办法不就是负债吗？债，不是可以提高生活质量吗？

这个问题，可以请日本人民来现身说法：

第一不好当

傅高义老师惊世之著《日本第一》在40年前出版时，世界还没感觉到日本的潜力。直到几年后日文版推出，日本威力才开始震惊世界：这个岛国，有早已实现全面超美的收入，有能买下全美国的房价，还有能包裹下全世界最多泡沫的股市。

后来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升息了，硬着陆了，几十年失落了。之后的日本人民在做什么？

花三十年时间修复资产负债表。

什么叫“修复资产负债表”？

您可能不了解资产负债表公式的威力：左资产，右负债，只要左边一直升，右边就能一起升：只要资产估值不减，您就永远能借到更多的钱。估值为什么会越来越高？感谢过去十年全球央行联袂放水，降息降准，让公式中的折现率屡创新低。

直到有一天，“通胀预期”突然现身，身后带着妹妹“升息压力”：公式中分母要改，资产价值要重估。如果通胀来的太意外，那不用等市场换价签，银行已经先一步腰斩了您资产负债表的左边，通知您抵押物价值不足，要么补仓，要么加倍付利息。

问题是，您那扭曲的资产负债表：涨的时候，左右两边都是温温的一路小跑；跌的时候，没准就是三十米高台跳水，一夜之间债台高筑不是梦。

那我妈的自行车理论还能用吗？只要有收入，一切好商量不是吗？您的债主肯定不会等您慢慢涨工资，或者给租客加租金。发生在雷曼身上的 liquidity crunch，照样会发生在您身上。

估计您会问：有通胀压力就一定要加息吗？当然不一定。不过如果不加息，您的日子也许难过很多，因为物价会像双层牛堡，一涨就是10%，还不停，您的荷包越来越薄。如果工资没有涨，那恭喜您，有机会见证让全体经济学家色变的“stagnation”。也许在有生之年，您都有还不完的债：这就是日式资产负债表の修复。

引巴菲特老师股东信中的一句话（经我演绎）：

那一天总会来。从天而降的千斤铁锤，砸在杠杆一头的那一瞬间，也能撬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时没被债拖住脚踝的，才会高高弹起。

3

上面说的一切，发生时或快或慢，或猛或缓。也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因为通胀不是公式，而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

什么叫自我实现？就是鲁迅先生说的：世界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人有亡鈇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鈇也；颜色，窃鈇也；言语，窃鈇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鈇也。俄儿而掘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复见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鈇者。

就像这个亡鈇意邻的故事：对通胀的预期会带来通胀本身。这是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

在大陆人民欢度新春佳节之际，台湾人民正在抢购卫生纸。国际纸浆价格持续惊涨，台版卫生纸应声起了三成。圣诞节后，美国人民被百年不遇暴风雪滞留在机场时，谁会想到黄小玉（黄豆，小麦，玉米）芳心的蠢蠢欲动？

卫生纸抢购风潮很快会平息，但它提醒了您，“预期”这件事可以变的多快，而且可以传染：纸浆到卫生纸，黄小玉到猪饲料，再到猪排堡，一旦同其他传导路径上的变量，比如油价汇合，一个通胀预期的自我实现就完成了。

为什么会有QE？因为2008年后的通胀是负的，危机后，没人知道未来会怎样。恐惧破坏了记忆力，“通胀预期”这件事，十年来已经被忘的干干净净。

年前的千点血洗，随后的血色情人节，让大家开始有了朦胧的意识：它似乎随时会破门而入。问题是，人性天然喜欢在Party里欢乐，时间越长越好，只有当您看到有人提前离场，或者放下酒杯，向出口慢慢靠拢时，才会意识到时间差不多了。

如果大多数人意识到“它”要来了，就会一起挤向门口。这就是为什么一片欢腾的市场，只因为一个“通胀预期”的小暗示，就会出现突然跳水。

Paul Tudor Jones老师表示，这届通胀出场的姿势，将是“报复性”反弹。报复就是要吓您一跳，让您措手不及。报复的后果是什么？市场预期被吓得瞬间更改，资金成本被吓得暴升，债市流动性被吓得干涸，银行和您的杠杆干脆被吓断，去都不用去。

您能做的，只能是把自行车骑稳。

让自行车不倒，第一要义是：脚上没有铁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