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

        人生如梦，世事无常。四年前送走了二叔，一月前送走了大姑，现在即将送走奶奶。

        奶奶生于一九二四年，今年九十有三，将近活了一个世纪。经历了人世的风风雨雨，饱尝了人间的酸甜苦辣，现已过了风烛残年，到了油枯灯尽之时。奶奶如一棵成精的老槐，皮包着筋，筋缠着骨头。脸上千沟万壑，满是皮褶成的皱纹，手上龙蛇蜿蜒，全是骨头与筋。奶奶这两天茶饭不进，似乎大限已至。

        对于奶奶的即将离去，我很平静，丝毫不感到悲伤，有时还感到快乐。因为我知道，奶奶又在跟我们开玩笑，我慈祥可爱的奶奶是死不掉的！

        奶奶福大命大，在我印象中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安然无恙。

        奶奶七十岁时差点被火烧死。那天是八月初一，杨沟有庙会，吃过饭全家人都去看庙会，家里只剩奶奶。下午三四点时母亲说心慌，我们便回家。到家一看，奶奶住的西屋内一片狼藉，面目全非！烧焦的被褥粮食家具混合在一起，浓烟滚滚。原来奶奶在地上筛粮食，筛着筛着睡着了。炕洞里的火燃到地上，引燃了粮食杂物。幸亏邻居来串门，慌乱中拉出了焦头烂额，晕头转向的奶奶。事后，奶奶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悔恨不已，对烧焦的一千多斤粮食惋惜了很长时间。好险！那次，我勤劳的奶奶差点就葬身火海。

        奶奶七十六岁时差点被骡子踢死。那天奶奶一直在地里忙活，晚饭时分才挎着篮子回家。恰巧在村口碰上了乡亲牵着骡子去饮水，那匹黑骡子平时脾气很好，大家都习惯了。正当乡亲和奶奶打招呼时，不知为什么，骡子突然发飚，扬起后蹄，奋力一蹬，结结实实踢在奶奶肚子上。奶奶一个趔趄，滚下五六米高的山坡，跌到打麦场里，不省人事。乡亲慌了，忙将奶奶背到家里，众人抚胸摇首，喂汤灌水，一阵忙活，奶奶醒了，但鼻青脸肿，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大家都认为奶奶挺不过来，忙通知众子孙。当时我正在师范读书，接到消息，和姑姑一起匆匆往家赶。在山顶上，姑姑听到叮叮咣咣的声音，以为在做棺材，竟哭出声来。现在，姑姑已经不在了。那次，大家虚惊一场，两天后奶奶缓了过来。

        奶奶八十八岁时差点被房屋砸死。那天侄女出嫁，大宴宾客，大家都在大伯家帮忙。奶奶居住的小屋与左邻家的土墙隔着一条两米宽的门洞。忽然，山崩地裂，左邻家的高墙翻了过来，砸倒了奶奶居住的小屋。奶奶被埋在深深的土块瓦砾木头之中。右邻听见巨响，奔出门，看到高高的土木瓦砾，忙大声呼叫。大家慌忙赶来，挖土搬木撬石，终于在窗台框里找到了蜷成一团，灰头土脸的奶奶。看着高如小山的土堆，大家无不感叹奶奶的命大！

        哈哈！奶奶还真是命大！可这样一位命大的奶奶，却差点被自己的孙子吓死。那年暑假，我独自一人住在门洞边的小屋里。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聊斋里的无头鬼，长舌人，棺材，红鞋子……越想越怕越睡不着。半夜时分，我实在熬不住了，便顶上被子，抱上枕头，偷偷潜入奶奶睡的大屋，轻轻睡到奶奶旁边。奶奶正在熟睡，对我的到来浑然不知。不久奶奶醒来，黑夜中隐约感到旁边多了个东西，浑身顿时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惊肉跳。奶奶胆小，过了好长时间才鼓足勇气伸出手，抖抖索索地摸了一下。这一摸不要紧，奶奶手刚触到我软乎乎的肚子，马上缩回，三魂顿时丢了二魂，七魄也仅剩一魄。之后奶奶身不敢动，气不敢出，胆战心惊，度秒如年，心想自己活不过今晚。过了半天我翻身时咳嗽了一声，奶奶听出是我，忙拉开灯，才长舒一口气。据奶奶讲，那晚差点就被吓死了。

        现在想想，奶奶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能活到现在，必有后福！我亲爱的奶奶真的可以长生不死！                       

      奶奶能活到现在，还因为对众子孙的牵挂。奶奶一生育有四子二女，繁衍至今，第五代孙子已会打酱油，子子孙孙已过百人。大家平日在外飘泊，像飞舞的风筝，奶奶无一不牵，无一不挂。而在这诸多子孙中，奶奶最爱我，最疼我。

        我一出生，爷爷给我取了个名便撤手人寰，所以奶奶便将所有的爱倾注到我身上。自我记事起到上初中，一直和奶奶一起住，每晚我都摸着奶奶膝盖上一颗樱桃般大的肉瘤，听着奶奶讲的故事入眠。

        冬天天冷，晚上溜完冰回家，棉裤裤腿常常被雪浸透，上面坠着冰棱，屁股上也挂着一面大冰锣。可第二天我总是能穿着干爽，热哄哄的棉裤上学。我亲爱的的奶奶啊！多少个日日夜夜，您在我入睡后，轻轻起身，在滚烫的热炕上为您捣蛋的大孙子翻暖棉裤！

        夏天天热，那次我肚子烧住了，几天排不出便。憋得心急火燎，上窜下跳。奶奶比我还着急，看着我难受，竟用手指头一点一点往外抠！后来不知从哪儿听来一良方，挖了勺猪油，放了点白糖，倒了杯开水，逼我喝下。那次经历，刻骨铭心！直到现在，我一想起猪油，胃里便江翻海涌。

        那时大伯在外教书，二伯外出做生意，二人隔三岔五便带些好吃的给奶奶，奶奶舍不得吃。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好吃的东西全进了我的肚子。酥软的蛋糕，甜脆的桃酥，肥香的油饼，晶莹的冰糖，酸甜的罐头……现在想起还历历在目，垂涎三尺。我亲爱的奶奶啊！做这些事的时候，您早忘了您曾靠窗坐着，您调皮的孙子将炮仗放到您的窗前偷偷点着，惊得您差点掉到地上！

      小时候，我是奶奶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这让弟弟嫉妒得吹胡子瞪眼。每次我与弟弟打架，有理无理，挨骂的总是弟弟。每次父母打我，无论对错，奶奶总护着我。上了初中，我住校，周末才回家一次。奶奶每周都等我回家，见到我，满心欢喜，见不到我，怅然若失，六神无主，自己一天不知道该干什么。上了师范，我一学期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总能先看到奶奶，她总是拿出包在几层布中，早已发霉的饼干及布满灰尘的冰糖迎接我。我亲爱的奶奶啊！我不知道您是怎样不厌其烦地从父母口中打听到您孙子的归期，又是怎样费尽周折将阳历转化成农历的！

        因为有我的牵挂，奶奶便长生不死！上师范时奶奶说，自己不想死，等我毕业参加了工作再死。我参加了工作，又说等我结婚了再死。我结婚了，又说等我生了小孩再死。我生了女儿，又说等我生了儿子再死。去年冬天，太阳暖烘烘的，满院晒着金黄的玉米。我懒洋洋地躺在玉米粒中，看着半岁多的儿子在金灿灿的玉米粒中翻滚，任玉米粒粘到儿帽子上，衣服上，钻进领花里，裤裆里。奶奶坐在旁边看着我们，阳光洒满全身，慈祥而安宁！我不知哪根弦搭错了，仰起头对奶奶说：“婆婆，晗娃都这么大了，这下你该死了吧?”奶奶看了我一眼，转过脸去，过了一会才转过来，慢慢说:“社会这么好，有吃有喝，等晗娃大点了我才死。”呵呵！我亲爱的奶奶啊！您这分明是不想死！晗娃的人生才刚开始，还要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子子孙孙会生生不息！您怎舍得离开！

      奶奶确实不想死！去年暑假，我把车停在大门口。奶奶拄着拐仗，颤巍巍地走出来，左看看，右瞧瞧，用手摸摸，感到非常新鲜。问我人坐哪儿，怎样开。我拉开车门让奶奶坐上，奶奶竟缩着身子往后躲。邻居老太太正好出来，笑着说：“坐上吧，要不死了孙子给你烧一个你还不会用”，奶奶有些心动，但还在犹豫。又怪我多嘴，口无遮拦，竟将嘴凑到奶奶耳边大声说：“走吧，婆婆，我拉上你到山背后看看你的坟滩去。路早变了，我怕你死后摸不着回家。”奶奶瞅了我一眼，脸上笑容顿时收敛，不再出声，站了一会便颤巍巍地进门去了。唉！都怪我信口雌黄惯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奶奶会长生不死，怎能轻易死去！

      奶奶实在应该长生不死！奶奶身子骨硬朗，一生勤劳，年过九十还闲不住，剥包谷烧火烧炕，终日忙碌。唯一的病是一年中总要头昏一二次，头昏后吃药打针输液都不管用，睡个三五天自然便好。近几年由于操心二伯的病，老得有点快，耳朵时好时背，但目明脑子反应快，记性好。全家人怕奶奶挺不住，一直瞒着二伯的死讯，前两年奶奶见人便问，向人历数最后几次见二伯的日期情形，家人只能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搪塞。这两年不再提二伯了。我一生精明的奶奶啊！您挚爱的儿子每次出门回来都要来看您，至今您四年未见，您又何尝不明白您儿子已不在人世，只是您说不出口啊！

        我亲爱的奶奶！现在，您又在跟我们开玩笑，这两年这样的情形已经几次了。上次我们给您穿上寿衣，我和大伯连给您如何操办后事都商量好了，躺了两天，您又活了。今天，我拖儿带女来看您，您让我们都回去，说您还没到死的时候。只希望您老能挺过这一关！真的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