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水远下了工回去吃饭,发现假姥姥来了。她每年春夏都要过来倒口湾住几天,来看看这一家老小。
姥姥来时,总是提着一个硬硬的黑包包。包包里装一些削了皮打成节的甘蔗,有时还给水远带一包好烟来。
姥姥的脚是做童养媳时被裹过的三寸金莲,脚又瘦又白,两只脚的五个指头都紧紧的连在一起藏在脚板下,装在两只尖尖的鞋子里。桃儿伸出自已赤脚看一看,撒开脚丫跑到旁边捂着嘴嘿嘿笑。
水远与姥姥打招呼,看见桌子上饭菜已经摆好了。大双儿攒了几天准备卖钱的半桶螺蛳蚌壳,都用辣椒焖熟了端上了桌子。
自从跟三秀打了架,水远已经有几天没上桌子吃饭了。他总是挟着菜端着饭碗,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呼啦啦吃完了事。家里没一个人理睬他,饭桌上爹阴沉着一张长脸,死浆子都刮得下半撮箕。还有桃儿,不是对他翻眼腈就是朝他背后吐口水。
今天姥姥来了,水远想自已可以坐到桌子上吃顿饱饭了!
好在姥姥老眼昏花,她看见三秀右眼上的青红色的眼圈没有刨根问底,水远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姥姥是看好水远的,每次来都要与他说很多话,难道不应该多跟有文化的年轻人聊天吗?比如新河究竟有多长流到哪里去?河里是不是有很多鱼?又比如台湾离大陆有多远?当年去台湾的军人什么时候可以回大陆?水远与她探讨着一一解答。
水远往姥姥碗里夹菜,说您来一次不容易,多吃点!桃儿撅起嘴巴用鼻孔哼一声,等水远起身去盛饭的时候,她转身朝他背后吐一口涎水。大贵也跟着她学,朝地下吐一口饭表示支持。
水远回头瞪桃儿一眼,伸手过来揪起大贵的耳朵,吼道“跟哪个学的把饭往地上吐?啊?”
大贵手一抖,碗摔地上碎了,半碗饭也泼到地上。她“哇,哇”张嘴大哭,尖厉的声音剜到人心里去。
桃儿推开饭碗,恨恨的朝水远瞪一眼说“你好坏,坏东西!”
水远举起筷子朝她头上敲过去,其实他只想吓唬她一下。毕竟姥姥坐在桌子上,人都是有尊严的是不是?不料爹跳将起来,一把夺过筷子,手疾眼快就给水远一记重重的耳光!
水远感觉眼前火纤子一冒,接着是一片黑花花的星星点点,他一个踉跄捂着半个火辣辣的脸,跌坐在椅子上。
“你怎么随便打人的?打堂客(老婆)打习惯了吧?”假姥姥埋怨着彭老幺,却激起了水远心底里的仇视和反抗。
水远站起来骂道“老狗日的,今天当着一家人的面说清楚,这一巴掌我受了!你替三秀出气,我认了。下次还想动手打我,瞎了你的狗眼!”说完,扭头几大步走出大门!
彭老幺破口大骂道“你有什么本事显出来,你个小畜生!你打了三秀还想打桃儿?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还活着,你试试?”
“你个国口民口党反动派,你个老军阀,迟早开你的斗争会!你以为你跑得脱?”水远咬着牙回敬道道。
彭老幺冷笑一声说“你等着看笑话是吧?老子一辈子没偷没抢没放火,我怕什么?”
“你当国口民口党没打仗吗?腿子都是给解放军的炮弹炸伤的,炸死你!”水远恼羞成怒的咒骂。
“你等着!这个小畜生”彭老幺点着手指头朝水远吼。
水远回敬道“老子不怕你,你手里又没枪!”
彭老幺转身从家里摸一把铁锹出来,那锹老掉牙了,舌头也卷起来,连泥土都啃不动,只能吓吓狗赶赶鸡什么的。他把它提在手上,也只是想做做样子叫水远赶快滚蛋。
水远见姥姥前来观战,又看到三秀抱着小贵示意他快走,关键是他对那把又老又丑的卷了角的锹嗤之以鼻!他用挑衅的口气刺激老丈人“你有狠来呀!我老子怕你了是你的儿子!”
彭老幺把锹握紧,平提起来,他半闭一只眼像扔掷弹筒一样朝水远投掷出去。水远惊恐万状转身拔腿就跑,飞射出去的锹,借着力度和惯性,撞到他的脚踝上。只听“哎哟”一声,目标被击中了!
三秀看见她男人的脚拐子流血了,连忙赶过去安抚查看。大贵见爹呲牙裂嘴,手里腿上都是血,便放开细喉咙尖声哭叫起来。
大癞子见状,机警的弯着腰几步紧走,去大队部叫人去。彭老幺上次打架拿锄头,这次拿的是铁锹,铁的事实铁证如山!
前几天大队民兵队长特意嘱咐过他,要密切监视彭老幺和张守富的一举一动,严防这两个隐藏的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破坏农业生产仇视无口产口阶口级专政!
水远一把掀开三秀的手,一瘸一拐往宋家沟走去。你们等着,我姓宋的不是好欺负的!
水远的妈妈半个多小时就赶到了,她的嘴角还叮着一颗白米饭,灰白散乱的头发在太阳光很是醒目。她离儿子家还隔三四户人家就开始大声叫骂:
“彭知喜,你个老东西,你用锹把我儿子的脚筋都挑断了!你们大家伙儿出来评评理呀!”
隔壁左右立马就有两三个人伸出头来看她,还有人端着饭碗倚在门槛上向她行注目礼,一条大母狗领着三五只小狗,跟着她的屁股后面摇头摆尾大声狂吠,不知是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还是威胁她闭嘴。
水远妈看见有人关注她,嗓门就更大一些,她两手拍着屁股伸长脖子扯着嗓门叫喊:
“倒口湾的,你们队里还有没有王法呀?这家家养男户户养女的,我儿子犯了什么法?老狗日的一嘴巴把他头都打扁了,腿也被锹砍了……”
三秀抱着小奶巴子来迎她,说,妈您消消气。到屋里说……
张麻大听到水远妈破锣一样的叫骂声,连忙从家里几大步赶了过来,落翠挺着肚子也过来了,围观的女人们已经是三五成群了。她们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对水远妈评头论足戳戳点点的好不热闹!
大约半个时辰后,宋家沟又来了三个青壮男人,有一个是水远的二哥,还有一个是水远的堂兄弟。三秀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只用鼻子哼一声,另外一个五短身材的矮锉子男人粗声粗气叫嚣“彭知喜,你躲在灶门口了?跟老子出来!”
张麻大叉着腰张开两腿站在大门中央,她面带笑容,面不改色心不慌的说道“要喝水的讲道理的请进屋,想闹事想打人的就从老娘身上踏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关你什么事?把老东西交出来!”
“我就管定了,我是他们两个人的媒人,也是队里的妇女队长。宋水远前几天一拳头把三秀的右眼腈差点打瞎了,你们知不知道?三秀,三秀出来给他们看!”
三秀抱着小的女娃从屋里走出来,她的右眼上还是青紫的一大块,这会儿眼圈一红,又落了泪来。
大双见事不好,哭着跑去喊队长,队长去菜园里割烟叶了。翘巴子不容分说跟大双儿出了门,他又喊出二林两兄弟,大牛儿,张腊狗等一起赶过来了。
水远妈看见人越围越多,到了她使出看家本领的时候了。她就一屁股趴坐在地上,双手拍地两腿乱蹬的唱哭起来
“我的儿呵……呵!……你做女婿好受气噢!被他们一家人欺负打骂,哦,……哦!我的苦命的儿呵……”
水远妈连哭带骂这么一煽动,两个姓宋男的就要往里冲。张麻大怒目圆睁,她张开双臂退至大门口,像门神一样护着里面的老老少少。
彭老幺黑沉着脸从里屋走了出来,被张麻大拦下。
翘巴子赶到了。
他挥着手声如洪钟的一声喊“麻大姐,让他们进去!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敢到我倒口湾来撒野!谁敢对这一家人动一下手指头!”
“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干涉内政?”
“我是秋米……秋米男人的兄弟,我们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麻大姐,你让开,日他妈的看谁敢踏进这个大门一步!你们以为倒口湾的男人都死绝了!”
看热闹的女人们开始大声喧哗议论,是呵,你们以为倒口湾没男人吗?跑到这里来闹事欺负老幺家没个男人!哪家不争不吵不打架的?
又有女人说,看他的肿腿子妈!好像要踏平倒口湾似的。
这时,从巷子里走过来三四个青壮男人,他们一个个都很严肃,有一个还戴着基干民兵的红袖头。他环视一下众人,厉声问道“彭知喜在吗?”
彭老幺点头哈腰面如土灰的走出门来,“是我!”
“有人举报你长期仇视无口产口阶口级专政,四年前你在堤上举刀要砍挖河的民工,前几天拿锄头今天拿锹几次追杀你的女婿,这几年你还为借写对联为名,替死人写包袱,宣传迷信,收取钱物。前一个月轮到你喂牛,结果喂了半个月牛就得了病!……我们要对你立案调查!”
另外一个民兵威武的叫道“把国口民口党反动派彭知喜押走!”
说完,他们反捡了彭老幺的双手,用绳子把它扎在背后,戴袖头的民兵一声吼“走!”
围观的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这简直是神兵天降!
水远妈趴在地上大声都不敢出。
人们眼睁睁的看着彭老幺佝偻着腰,被人提着后背领口押走了。
只有七岁的桃儿撒开又瘦又黑的脚丫,扑扑的跑着追赶着。她悲愤凄厉的叫喊道“爹,爹呀!你们这些坏东西……又抓我爹去当壮丁,爹!”
《人面桃花》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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