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种病,平时为人所轻视,发作起来虽然死不了,却疼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更可怕的是几乎人人都逃不了它的毒手,一生中总会发作一次至N次的,我想非牙病莫属。
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能体会出来牙疼是多么的恐怖。一旦牙疼发作起来,那可真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想死的心都有了。此时,修养再好的人,心情也难免会恶劣之极。据说佛陀悟道前曾在菩提树下静坐四十九天,达摩也曾面壁十年。我很怀疑,如果他们得了牙病,在剧烈的疼痛下,他们是否还有那么好的静心功夫?
西游记中虎力大仙和唐僧“云梯显圣”斗法,鹿力大仙为了助他师兄一臂之力,使坏整出个臭虫,咬住了唐僧。唐僧“一时间疼痛难禁,他缩着头,就着衣襟擦痒。”后来被孙悟空发觉,他弄死了臭虫,随后整出个一条七寸长的蜈蚣,结果虎力大仙一下子就玩完。我想妖毕竟是妖,鹿力大仙若了解一下人类生理疼痛排行榜知识,不用臭虫那小儿科玩意,给唐僧整出个剧烈的牙痛来,包管唐僧眼前一黑,一个倒栽葱,跌落尘埃,孙悟空再神通广大,也徒呼奈何。
所以,高妙如哲人、圣人者,思想即使飞得再远,即使再怎么魂游物外,也无法脱离自身这个臭皮囊束缚。小小的牙疼就会提醒你:清醒点吧,冷静点吧,轻点得瑟吧,你终究是血肉之躯,“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这本是人类的不幸,也是人类的幸运,告诫我们自身的身体才是一切幸福之本。
话题有点扯远了,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且说近来诸事缠身,而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者无二三,难免心里添堵。在此,很佩服中医理论的,他们认为牙床有火或者体力有火烧坏了牙床,从而产生“火牙”。就这样,我因为体内有“火”,还烧得挺猛,牙疼开始发作了。
开始并不是太疼,只是间歇性的阵痛,尤其吃冷热酸甜的东西时,发作得更频繁。当时并没有重视,以为挺挺就过去了,无奈吃了许多消炎药,并没有什么效果。后来到处找偏方,比如咬花椒,或者用松香浸泡过的白酒漱口了等等。这些偏方只能缓解一时,事后还是频繁发作,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去看牙医。
和很多人一样,我自小就对看牙医有种隐隐约约的恐惧。小时候我家所在那个小镇中心,有个牙科诊所,白底的牌匾上除了红十字,还画个牙齿的形状,以及三列竖排黑字:治牙、拔牙、镶牙。那个牙科诊所虽然是小学同学家开的,我无论如何是不敢进去的,牌匾还被我用横读的方式整出一句顺口溜:治拔镶,牙牙牙,真的好可怕!
我家所在的小区入口处就有家挺大的牙科诊所,每每在此走过,透过透明的玻璃窗,视线所及,看到里面的男男女女躺在专用的椅子上,张大了嘴,一脸痛苦,像待宰的羔羊一样时,心里就泛起一阵战栗,赶紧扭转视线,不忍再看。暗自庆幸,都因为上天眷顾,让我四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去看过牙医。
但是这次好运不在,疼得死去活来的,连想死的念头都有了,痛感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人生感悟一下子被挖深了好几层。逼得没有办法,只好怀着引颈就戮的心情去看牙医。
去的牙科诊所很小,只有一张专用椅子。医生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标准的平头下有一张肉肉的脸,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屠夫气质。我猜测他应该是子承父业,因为这一行“接班”之风很盛。听了我的病史陈述后,医生满脸同情,殷勤地让我躺在椅子上,但是我怀疑他的同情很大程度是只是出于职业习惯。
医生用医用夹子撬开我的口,在我口里鼓捣一会。诊断结果让我一喜一忧,喜的是我的病情在他看来还不算严重,忧的是这次闹事的,也就是我的左上最里面那颗龋齿,已经没有修复价值了,只能拔掉。
医生顺带告诉我,我属于比较少见的情况,竟然没长智齿,只有二十八个牙。听了,一方面恍然大悟,心想难怪我的牙齿到了四十多了才开始罢工,如果长了智齿,这造反日期估计早就提前了。另一方面有些赧颜,好像长了尾巴似的,站在人群中,丢人地与众不同。一直觉得自己智商下降很快,有了很多老年痴呆症迹象,这下终于被我找到根源了——原来我是没长智齿,留不住智力的缘故啊!
躺在椅子上,张大了口,等着医生给我的牙龈打麻药。针尖一接触牙龈的瞬间,冷汗就不争气地涔涔冒了出来。其实打麻药过程并不算疼,但是我从小就害怕打针。记得幼时看过香港一部连续剧,其中有个镜头:一伙坏人抓住了男主角,然后用两个长针,狞笑着扎瞎了男主角的眼睛。这镜头给我心理留下的阴影太大了,以致一看见针头就下意识地想起保护眼睛。
躺在椅子上,静静地等着麻药发挥效力。此时管不住思绪,又开始溜号了。心想古时医疗水平低下,古人得了牙病,不知该怎样遭罪呢!这样想来,人生真是苦多乐少,说是一场苦旅真不为过。幸亏古人平均寿命短,免了绵绵不断的后继之苦。牙疼是如此的痛苦,在麻药没发明出来之前,拔牙又是一场怎样痛彻心扉的梦魇呢!书上说,欧洲中世纪时,把牙齿当做拯救灵魂的警告者,一旦有一口坏牙,那你的身体已经彻底腐败了,已经属于魔鬼了。想来挺有点道理——牙痛如此让我们烦扰,让我们坐立不宁,让我们寝食难安,让我们好像身在地狱,这不是出于魔鬼的戏弄又是什么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牙医开始动手了。他让我张大口,用牙挺撑住,然后用钳子、锤子还有刮匙在我口里像工匠一样精工细作,一旁的护士间或向我口腔里喷着什么。打了麻药的左边脸虽然已经失去知觉,雷声阵阵还是从下颚骨传到我耳内,脑壳几乎被震裂。木木的脸感觉不到疼痛,口内闷闷的回声好像在敲击重金属,又好像在开凿万古冰川,怦然有声。
其实拔牙过程只持续了几分钟,但我像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牙医把拔出来的,血淋淋的龋齿示意给我看,还善解人意地把它封存在一个小塑料袋里,给我留作纪念。
治牙小记咬着医生递给我的止血棉签,盯着手里这颗伴了我几十年,如今与我劳燕分飞的牙齿,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古人诚不我欺也——我现在的心情,就和古时为生计所迫,无奈净身后的太监一样啊。
从诊所出来,长吁一口气,觉得天也蓝了,世界也美好了。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说,“一个人由牙医处出来后,便不再轻视他的牙齿,反而增加对它们的尊敬——因为他对于啃嚼苹果和鸡骨等,将要感到更大的乐趣了。”说的真对啊,经历过才知道珍惜!
接下来的两天,遵医嘱,除了吃消炎药外,不敢吃东西,饥饿时就喝点稀粥、燕麦片。好不容易熬过两天,患处不太疼了,迎来了久违来的舒服,这下胃口大开,做了好几个菜。咱们生为美食之邦的中国人,在盛宴面前是多么的精神焕发啊!当我们的肠肚填满的时候,我们是多么轻易地喊出人生是美妙的啊!从这个填满了的肚子里透射出了一种出自本能的、精神上的快乐。
只是,这种快乐的前提,一定是,得有个好牙口才行!多么惨痛的领悟!
写到这里,读者诸君也许以为我的牙痛之旅该告一段落的,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谁会想到,刚消停了几天,牙又开始疼了,且是跳跃性的,多点状的,一会这里,一会那里。
去了老地方旧地重医,医生带着悲天悯人的表情(这次我觉得他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同情),告诉我左下有个龋齿坏了,需要杀神经,然后补牙。就这样先做了牙髓失活,半个多月后又去补牙。当牙钻在我牙齿上全速开动打磨的时候,我嗅到了小时候过“二月二”,父亲在院子里烤猪蹄时散发出来的那种浓烈的焦糊味道。
补完牙,坐在客椅上休息一会。恰巧下一位是三十出头的少妇拔智齿,医生一阵鼓捣,好家伙,一口气给她拔掉了上下左右四颗智齿。虽然少妇拔完后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捂着嘴无声地流泪,但想起我前段时间拔牙,只拔了一颗,就吓成那样子,相比之下,真是佩服她的勇气。《圣经》上上帝因为夏娃偷吃了智慧果,宣判女性承受生育之苦。据说分娩在人类疼痛排行榜上是数一数二的,分娩的痛苦她们都能承受,拔牙应该是小儿科了。想及此,又多了几分对她们的尊重。
常言道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补牙的位置刚刚好,这两天,右边的牙齿又开始隐隐作痛。现在,也就是写作本文时,感觉它们在蠢蠢欲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揭竿而起了。如果牙齿真的通灵到魔鬼那里的话,我想魔鬼估计以这种方式提醒我盛年已过,让我逃无可逃地直面自己的老去吧。
我从来不是乐观主义者,但是骨子里自有一股战斗精神,面对压力,突围往往就成了压倒一切的目标,愈挫愈奋。而今,在治牙路上磕磕绊绊,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我觉得,人类的一切快乐都属于感觉范畴,源自生物性快乐。所以,为了在盛年后继续享受人生的快乐,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对自己身体上日渐衰退的零件精心修修补补,不但是牙,别的方面亦是。不单是为了继续享受肉体之乐,还希望以此助推灵魂上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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