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欣跟魏平都是县水泥厂的职工,两人在厂子倒闭的那年结了婚。
当时,杜欣24,魏平26。
杜欣当初是接了她爸的班,为了给勉强上完初中的杜欣一份工作,他爸四十多就退了。
魏平则是从县里唯一一所中专过去的,魏平学的是会计,毕业前在水泥厂实习过俩月,干活扎实,人也老实,毕业后就被财务科科长要了去。
结果没几年,大形势下,随着县里类似企业一家家地倒闭,水泥厂也关了门。
杜欣老爸看女儿工作丢了,就慌了,马上托厂长去做媒,要把女儿嫁给魏平。
虽然都是下岗,但魏平怎么也干了四五年财务,如今个人的公司越来越多,活儿不难找。
厂子关了,厂长还是厂长,去找了魏平一趟,事儿就成了。
魏平是老实到走路都盯着自己脚尖儿的那种男人,平时跟女的说话都脸红。
五官倒是说得过去,但是有些黑,也有些土气。
杜欣开始有点没看上他。但她觉得她爸说的有道理,如今她工作没了,也没有个一技之长,又是扔人堆找不到的姿色,想找个有本事相貌好的男人,不现实。
所以杜欣跟魏平这婚姻,半点儿故事都没有,就是一对男女被生活撮合到了一起。
结婚的时候,就住在厂里后来给魏平安置的两间平房里。
已经房改过,魏平交了万把块钱。
婚后的日子,一眼差不多看到头,连蜜月都是寡淡的,魏平连在床上都枯燥乏味。刚开始万般拿捏不开,掀开被子钻进去,关了灯,在被子底下摸索着完成了第一次。
紧张得满头大汗,没几分钟就交代了。
过了个把月,魏平在床上才算不拘着了,兴起时也会不管不顾地把身上被子一掀,丢到一旁,跟杜欣裸诚相见。
但除了吭哧吭哧,半句话都没有。
更别说什么前戏后戏,魏平只对杜欣小腹下轻车熟路,其他部位,也不太关注。
是个再乏味不过的男人。
但也如杜欣爸所说,这么一个男人,过日子也再安全不过。
更安全的是,魏平下岗没多久,就在一家私人的液化气站站找到了活儿,还是做财务。
也就是开单子收钱记账啥的,工作不复杂,也没有周末节假日什么的,但工资比在水泥厂时多一倍。
这点,迟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的杜欣是满足的。
并且魏平没花花肠子,别说出轨,到了三十多岁,魏平跟其他女人说话仍然脸红结巴,好歹算读了个中专,但一班同学,他没跟任何一个女的有联系。
也不赌,连个小牌都不打。
唯一的爱好,就是每天下午喝两杯。
喝白酒。无所谓什么菜,也无所谓什么酒,几块钱一瓶也喝得心满意足。
杜欣不喜欢魏平喝酒,但她爸说,男人总得有个嗜好,不是这就是那,魏平想喝,喝多也不惹事,随他吧。
杜欣也就不管了。
并且,魏平如果不是跟同事打酒伙宿醉,自己在家喝个二三两,还有点助性的效果。
倒不是增加数量,却能提高质量,至少能延长一半的时间。
那几年,杜欣年轻,身体还是有想法,又不想主动,也就趁着魏平酒后的兴致,让自己释放一下。
直到后来,杜欣发现,魏平的嗜酒已经成了瘾,不太对劲儿了。
2
杜欣是从魏平手抖发现的。
有天下午,魏平下班回来,进门后往门后挂包,挂了几下没挂上,包掉地上了。
杜欣诧异了半天,过去把魏平的包捡起来的时候,发现魏平站在那里,左手在一下下抖动着,幅度不大,但频率很快,自己克制不住的那种感觉。
杜欣说你手咋了?
魏平支吾两下,说没事。
却走到餐桌边摸起前一天晚饭时打开的二锅头,对着瓶口灌了两口。
喝完,魏平的手不抖了。
杜欣纳闷死了,那会子她还不知道酒精依赖症这个词,问魏平,啥情况啊。
魏平又说了声,没事。
此后类似情形频发,杜欣大致知道了,魏平每天不喝酒的话,手会抖。
那时候杜欣已经在超市打了好些年工。
是生了儿子后的事。有了儿子经济压力特别大,由不着她低不成高不就了,儿子一进幼儿园,她就出来找活儿。先干了几年服务员啥地,后来进了这家超市。
那天她上班时随口跟一个同事聊起来,同事说,你老公不会酒精依赖症吧?
杜欣说啥东西啊?
同事就大致解释了一下,又对杜欣说,要么你自己百度一下吧。
杜欣就在两个正在整理的货柜中间,用那款功能简单的手机百度了一下这个词,发现问题比她以为的严重的多。
度完之后,杜欣觉得,无论如何得让魏平把酒戒了。
她分析了一下,魏平大概就是那种所谓天生的交际恐惧症,内向自闭才嗜酒,才形成依赖的。
但不管怎样,杜欣不想后半辈子跟个一不喝酒就浑身哆嗦的老酒鬼过日子。
晚上,魏平一进家门,杜欣就说,戒酒。
魏平一哆嗦,没敢抬头看杜欣。
但魏平的酒却戒不下来。
杜欣不让他在家里喝,魏平就在外面喝完回来,不给他多余的钱,他就从饭钱里抠着喝最廉价的。
有次杜欣过去找魏平,看到他正在液化气站门口,跟那个六十多看大门的老头对喝。
杜欣从那天跟魏平分了房,杜欣跟魏平说,不戒酒就别想再上我的床。
不上就不上,对于魏平来说,不上杜欣的床日子能过,不喝酒,过不下去。
杜欣恨铁不成钢地放弃了对魏平喝酒一事的控制,从此多了一句口头禅,喝吧喝吧,早晚喝成肝癌就不喝了。
不想一语成谶。
40岁头上,魏平有一阵子老觉得腹部疼痛,拍了片做了个检查,大夫把杜欣单独喊进去,说是肝癌。
杜欣腿软了一下。
却没有像一般得知这种消息的病人家属那样哭天抢地,拿着诊断结果走出来的时候,杜欣心里有点空空的。
也有点说不出来是委屈悲哀,还是恨着什么。
回去后,杜欣跟魏平说他肝部长了个瘤子,因为靠近血管,手术不好做,可以吃药治疗。
补充说,吃中药。不过吃药的话,酒必须要戒了。药碰上酒有很大副作用。
魏平瞅着杜欣,突然说,我不是肝癌吧。
杜欣哼了一声,那你自己去问大夫。
魏平说,还是算了,没啥好问的。
杜欣知道,不是万不得已,魏平才不会主动跟陌生人沟通。
所以,她知道能瞒住他,
3
几天后,杜欣把魏平的枕头被子搬回了卧室。
他们有三四年没睡一块了。
魏平说咋又睡一块了?我都习惯了。
杜欣说不睡一块是嫌你身上有酒味,现在你不喝了,没味儿了。
魏平说好了还能喝吧?
杜欣说好了再说,你也不能让我一直这么守活寡吧?
这是三年来,也差不多做夫妻近二十年来,杜欣第一次把这事儿挂嘴上。
魏平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这几年魏平也没碰过女人,一场大酒下来身体啥欲望都没有。
魏平不是说说,他是真习惯了。觉得以后不睡也没所谓了。
而杜欣如今也不是有多么在意守活寡,超市一天干下来累半死,她也没多大欲望了。
饱暖思淫欲,这些年他们基本一直为了生活拼命,魏平又这么个情况,淫欲这事儿,省也就省了。
但现在杜欣不想省了,她头一次主动钻进了魏平的被窝。
可是两手摸下来,杜欣的身心都有些凉滋滋的,这两年魏平瘦多了,哪儿哪儿的,都有些干巴了。
杜欣费了半天劲,魏平才终于跟想明白了似的,在她手掌心里一点点膨起来。
也膨不到以前的饱满,有点心猿意马的感觉,好像随时就会瘫软下来。
也果然,中途,魏平不行了。
魏平尴尬极了,那个那个,那个了半天,啥都没说出来,就要从杜欣身上下来。
杜欣一把把魏平箍住了,两手箍着他的腰,把他固定在了自己身上。
杜欣没觉得尴尬,也没有半点懊恼,她开始就没想能跟魏平做出什么效果和结果来。
她就是为了完成这个形式。
或者说仪式。
魏平被杜欣这一抱,更有些不知所措,两手把自己往外推了几下。
杜欣在他身子上掐了一把说别动。
魏平吓得不敢动了。
后来这么折腾了好几次,魏平不仅没能强点儿,反而彻底废了。
没了酒,魏平就像被抽掉了脊骨,再也立不起来了。
杜欣去液化气站给魏平请假,说魏平需要休养半年。
老板问啥病啊?
杜欣说肝炎,传染。
老板说休吧休吧,生活费照发。
杜欣也没告诉任何人魏平的病情,包括魏平爹妈。
只是看牢魏平,一天三顿中药,喝得魏平终于放弃了对酒的渴望。
中药里好像有股子什么气味似的,喝过后闻到酒有点反胃的感觉。
杜欣跟魏平说,是医院给他出诊断的大夫介绍的中医开的药。
魏平说比酒贵吧?
杜欣白了他一眼,贵多了,一个疗程下来,好几万。
魏平还是吓了一跳,说怎么那么贵?你心疼钱了吧?
杜欣说有啥好心疼的,这些年你也没花过什么钱。再说,你好了不是还能再挣呢嘛。
魏平就嘿嘿笑起来,杜欣平时扣扣索索,没想到在他摊上事儿时能这样大方。
还搬回来和他一起睡,还有床上那些小动作。他嘴上不说,心里是明白的。
也不枉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
虽然平时看起来挺寡淡的。
但,到底是夫妻。
4
魏平也就由此检讨起这些年来自己的不好。
一个心眼子扎在酒里,对杜欣和儿子,除掏了点工资外,其他真啥也没干。
包括儿子刚出生那两年,一哭闹魏平就烦躁。有一次喝了几口的他对着儿子怒吼,妈逼你嚎丧啊,再嚎劳资就把你扔街上喂狗。杜欣为这差点和他打起来,过后小半个月没理他。
儿子和他到现在都不亲。从来不像别人家孩子那样,抱着他脖子撒娇,或者拿作业来问他要怎么做。
对杜欣也是,这么多年连件衣服都没给她买过。她每天洗衣做饭带孩子,忙得跟陀螺似的。他就在旁边冷眼旁观,置身事外。
好像他们俩并不活在同一个体系。
魏平的闷和冷都是天生的,他是真觉得人生没啥大意思。
但到了这关头,却也格外贪恋起这平常日月。
还有杜欣那难得的小温情。
大概人都是这样吧,身体好的时候,世界都不在眼里。身体出了问题,才看啥啥珍贵,拼了命想珍惜。
魏平想等病好了以后一定得对杜欣母子好点儿。
但魏平到底啥都没能做。
撑了半年就不行了,最后半个月,是在医院度过的。
那时候魏平已经开始疼得厉害,不去医院也得去。
该知道的人,也到了此时才知道。
魏平的老板和同事、为数不多的几个中专同学过去医院,给杜欣塞了点钱。
还有亲戚拿过来的,差不多有两万多点儿。
除去报销范围内的费用,魏平死的时候,那两万多块钱,刚好全部填进去,抵了医疗费。
那几天,魏平跟探望他的人讲,肝上长了个瘤子,位置不好,不能做手术,亏得杜欣掏心窝儿待他,每天给他煎汤熬药,不厌其烦的。
又叹气,那些药那么贵,家里攒的那点家当,估计早就一个子儿不剩了,也不知道杜欣在外面有没有拉债,她也啥都不肯说。
讲着讲着眼眶就红了。
是感动,更是内疚。
魏平一直不知道自己会死。
到死,都以为自己还能好起来。
魏平的葬礼上,杜欣哭得肝肠寸断。
魏平爸妈对杜欣说,魏平不听劝,喝成这样,是他的命,你也尽心尽力了!
杜欣嘴唇动了动。
一个字都没说。
眼泪又下来了。
5
魏平火化后,把骨灰盒埋回了乡下老家。
头七去上坟,亲戚都离开后,杜欣一个人在魏平坟前坐了半天。
杜欣说,魏平,别怨我,我得为儿子想。
杜欣骗了魏平,当时,魏平是肝癌不假,但没有位置不好那一说,手术是可以做的,再接受化疗和药物治疗,大夫说,活个三五年也有可能。
但,也就多活三五年吧。却需要全家人为这三五年倾家荡产,说不定还要欠上一屁股债。
杜欣自己倒不要紧,这么多年她穷惯了苦惯了,可儿子怎么办?虽说中学不用交学费,可补习费培训费一笔笔跟大山压着似的。三五年后儿子差不多要念大学了,那时候的学费生活费更要命,她能有啥办法?
杜欣只能选择瞒着魏平和所有人,放弃了为魏平做手术。
而那些中药,也就是普通廉价的中药,无功无过,不过有一味,是有戒酒功效的。
加起来,花了也没几千块钱。
一家人省吃俭用,在魏平这些年工资里硬攒下的二十万,杜欣一点都没动。
夫妻一场不假。
有一点因时光滋生的不舍,有一些朝夕相处的亲情。
但她不能把儿子进入未来生活的保障,全部填到魏平注定熄灭的生命身上。
他大难临头时,她能做的,也就是把自己每晚放在魏平身边,克制着对他病患中虚弱不堪、散发不洁气息身体的厌恶,近一点,再近一点。
除此,杜欣觉得,她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为魏平付出了。
就像这些年,魏平对她们母子,所付出的也不过尔尔一样。
儿子也好,她也好,都习惯了魏平的形同虚设,慢慢地活成了就当他不存在的样子。
以至于魏平真的不存在了后,他留给她们的记忆,淡若轻烟。
杜欣知道,这世上,走到这般地步的,他们不是唯一。
像他们这样的夫妻,只不过是陌生男女睡到一张床上,捆在一起过着狭促的日子。
没有什么爱不爱,美不美好。
没有深情也没有伤害。
也因此,她对她的选择不后悔,不内疚。
她只是心累。心酸。
还有,遗憾。
若你未曾贴心贴肺共我以呼吸以血肉,我如何能毫无保留陪你到天涯到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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