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年来,今天是我第一次走出南沟。
南沟,这个封闭的山沟,终日云山雾绕,今天却云消雾散,阳光明媚。
弯弯曲曲的小河边弯弯曲曲的小路,黄泥上带着浮土,溅在洗的干净发白的衣裤上。
我没有理会,等走出南沟,再拂去吧。
啊!我怎么在看着地面,不是发誓以后要抬头挺胸做人么?
第一次抬起头来,第一次认真的看。河水清澈,山花烂漫,春天正当时,心情都不由得欢快起来了。
原来一无所有也可以一身轻松,一往无前。
2
农田里弯腰劳作的乡邻们看见我经过,纷纷嚷嚷,或善意的祝福,或恶意的嘲讽,都通通被我抛在了身后。
我只是搂紧了怀里的残破的包袱,里面放着一双巴掌大的虎头鞋,那是我在怀着你时一针一线慢慢缝制而成。离开时,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只有她能够永远陪伴着我,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哼着你外婆和你妈妈最爱的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投进了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投进了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投进了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没有妈妈最苦恼
没妈的孩子像个草
离开了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没有妈妈最苦恼
没妈的孩子像个草
离开了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妈妈!我这一辈子是不想做妈妈了。
想想。
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外婆,我的妈妈,起早贪黑,洗衣做饭,下地劳作,还养了一群的鸡鸭鹅猪,还生养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女儿是没有机会上学的,看着弟弟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堂,深深的羡慕过后,默默地去打猪草。
这个地方太穷,没有人看到出路。读书?那又有什么用?就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读出头,然后回来光宗耀祖。
偶尔精神上有了困境,男人们除了打女人孩子来发泄,女人们除了哭来发泄,没有其它的途径。身体上日复一日增加的繁重皱纹,精神上就剩下日复一日的麻木迟钝。
村里姑娘过了十六岁,就不断有人上门提亲了。我们家姑娘多,作为老大,早早出嫁,为家里减轻负担,责无旁贷。
你外公经过多方挑拣,选择了彩礼最多的一户人家。那个男人三十多岁了,比你外公也小不了几岁,矮小,瘦弱,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后留下后遗症,跛了一只脚,自认为是个残疾人,所有人都该让着他。养成了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的坏习惯,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嘴皮子特别利索,从小到大帮着他妈在村里骂架练出来的。
没有人愿意嫁给他,我也不愿意呀。你外公就把我打了一顿,赶出来家门,他知道我无处可去。
是的,我无处可去。大字不识几个的我,对外界充满本能的畏惧。我只能缩在屋檐下,又冷又饿,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也全是迷雾,我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没有出路。
你外婆蹲坐在我旁边,递过来一个冷硬的窝窝头,我接过来,有点东西吃也是好的。尽管我知道,那是她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
在这个男权至上的家庭里,她也只能陪着我缩在屋檐下,望着从里面拴上的门,安慰遍体鳞伤的我:人活一辈子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忍忍就过去了。
好在她还愿意陪着我,可是也陪不了多久了吧,人生的路终究要自己独自去走。
十六岁,连婚礼都没办,穿着一身旧衣服,送来婆家,婆婆因为付出了巨额彩礼,嫁妆却连一分都没有收回来,气的破口大骂。也许想要捞回点什么,从进门第二天开始,从早到晚加倍支使我干活。
我表现的更笨,头垂的更低,也更沉默了,每天麻木机械的干活,不再去想命运。
3
渐渐的,也有一些人走出去。出去的人,无论男女,混的好的都不愿意再回来,女孩子都嫁在外面,在外面找不到对象的男孩子只好回来依靠家里。
其实村里大多数找不到媳妇的人家,都是从外面买回来,云南,贵州,越南,经过层层转手,来到这个深深的山沟里。
隔壁周五哥的媳妇罗玉琼就是外面买回来的,就是被拐卖来的。刚来的时候成天哭,成天挨打,关在屋子里,神情憔悴,满面哀愁。
可是日子久了,怀了孕了,生了孩子了,也知道逃不出这个封闭的山沟,于是认命了,不再挣扎,麻木着脸,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下地干活,与我们不再有差别。
不过,也有人是自愿嫁来的,村长的儿媳妇,和村长儿子在大学里自由恋爱,奉子成婚。但是不住在南沟,她家里为他们买了房子,住在县城,逢年过节回来一趟,人人讨好巴结。
这是一场格外热闹的盛事。新人来敬酒了,别人都在插科打诨,笑说几句吉利话。我坐在那里没动,微微抬头瞟了一眼新娘,又快速的低下头来。怎么可能不自卑?一样的二十岁,新娘一身大红衣裳,娇容艳丽,乌发如云,声音清脆明亮,她笑着看我,我惶恐不安的站起来,不知所措。
“哑巴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婆婆靠过来,狠狠地扯了一把我的头发,本就营养不良的头发,咔嚓掉下一大把,庆幸它的脆弱,让我少受痛。只是枯黄的头发更加枯黄,稀少的更加稀少,从此多了个绰号“癞头婆娘”。
“没事,没事,大家吃好喝好……”新娘吃了一惊,想说什么,新郎搂住新娘的腰,一笑而过,又端着酒杯,转战他桌。
我坐下来,和着眼泪,大口大口的扒饭,难得吃顿饱饭,机会不能错过。
身体受伤了,流点血就好了,心里受伤了,流点泪就好了。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哭有什么用?也怨不得谁,只能怪自己命不好,生就女儿身,被人看不起,是注定了的。
4
进门一年,我依然没能怀孕,村里的医生满婆看过我的身体,说不是不能生,身体太差,营养不良还没来月经,给吃好点,等着吧,月经来了,就能生了。
你奶奶这才反应过来,后悔当初接亲时就没想到这一点,又心痛给出去的彩礼钱。成天从早到晚坐在大门口的石墩子上,面目狰狞,唾沫横飞,朝天叫骂,怨苍天不公,骂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唆使你爸爸打我。
就这样,一个骂,一个打。而我,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日子没有尽头,挨打就没有尽头。
三年后,我终于怀孕了,你奶奶立刻把我带到满婆家,诊断出是个女胎。是啊,你外婆生了三个女儿才生了一个儿子,就算怀孕了也很可能是女儿。
陈家代代都是男丁,赔钱货是不会养的,生下来就直接往河边的竹林下一扔,涨水的时候自然就冲走了。
这些无主的生命,没缘分来到这个世上,只在河边的竹林下,胡乱掩埋,草草了事。
然而,你却连被生下来都不被允许。
你奶奶把家里的钱拿到手里,全塞给满婆,堕胎,她说的斩钉截铁。
满婆是南沟唯一的医生,从镇卫生院退休回来快十年了,70岁依然干练,冷酷,大小医事处理自如。这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小事。“不用半年,保证再怀一个。”她笑眯眯的安慰。
我知道,她也就是这么一说,每年都有女人在流产生产中死去。
想到那些死人,我害怕,也只能往山上跑,蹲在平时打猪草的树林里,找不到出路。
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我能够生下你,可是我一无所有,养不活自己,也养不活你,穷困潦倒的生活在我这里终结也好。
于是我下了山,挨了一顿打骂后被关在了屋里,满婆背着她的包裹来了,给我吃了一片不知道什么药后,我被要求躺在废弃门板搭建的手术台上,晕晕乎乎的感觉到冰冷的利器在肚子里搅动,再清醒过来,只看见地上木盆里的血污肉块,模糊不清却鲜艳刺眼。
这是我这一辈子最惨痛的酷刑,死也不要再经历。
女儿啊,你不要怪我啊,你选择投胎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时,投胎在一个没有本事的女人子宫中时,就注定你无法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5
命运的转折来自于外界,时代在进步,改革到了农村。政府开始有人关注这个偏僻的村庄,要给通公路,建设新农村,也有我们的一份。
退耕还林,不让多种地,镇上的干部来做思想工作,鼓励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出去打工。
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从没迈出过村口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也不想知道,或者说是惧怕知道。
我的自暴自弃的人生,全是源于逆来顺受不知反抗。
我虽然逆来顺受惯了,也知道这是不对的,只是沉默了太多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虽说各人有各命,遇上了机会,也要把握。
这一次,我一定要抓住机会,离开这里。
可是我能够做些什么呢?
镇上的干部站在村长家门口的台阶上,激情澎湃地宣讲国家的新政策,全村人站在院子里专心听着,听不懂就打瞌睡,现场安静无声。
我静悄悄的走到台前。仰头向上望,我想我的脸一定是沧桑疲惫又麻木的。
因为台上的人停下了说话,吃惊的看着我。
我只听见我的声音:“我想跟你们走,出去打工,养活自己,可以吗?”
“你家人……”
“我……”
婆婆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扑过来:“疯什么?家里的活还干不完。”
我大叫:“我不是你家里的。”
害怕再挨打,我跟在镇上的干部身后,一步不离,“我要离开这里,我天天被我男人打,上个月刚被我婆婆逼着打了个女胎,她们家只许生男孩,女孩都要死,我怕我会被打死,或者因为生孩子而死。”
无奈之下,他说:“这是家事,我们不好管。”
“不,不,我不是。你刚才不是说买卖人口犯法吗?我就是她们家买来的。”
忽然想起,五年前,我被带来周家,是按过手印的,小圆盒子里,红红的印泥,父亲死死地捏着我的大姆指头按下去,又挪到写满字的红纸上按下去,那红红的颜色如鲜血,浸染在我的指头,好久都没有洗得掉。
叔公做的证,三万的彩礼,起了家里的那座让人羡慕的两层砖楼。
干部是一位好干部,认真了解情况后说:“嗯,买卖人口是不合法的,而且没有结婚证,不算结婚,她是自由的。”
多数村民从冷眼旁观到群情激愤,恐慌蔓延。很多人家都没办结婚证呀,很多人家媳妇都是买来的呀。
法不责众,也不能告他们犯法。
但我终于从生命中的泥泞挣扎而出,不顾婆婆的撒泼打滚,我跟在镇上的干部身后,离开了这个生长了二十年的地方。
6
我走了,不打算再回来。
这辈子,我不要再有自己的孩子了。可是我不后悔,就算孑然一身,我却是自由的。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我的命运终于属于自己了。
亲爱的女儿,每年今日,我必至寺庙为你燃一盏长明灯,只愿你下辈子投胎男儿身,有家人护你如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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