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KFC龙蛇混杂,天堂和地狱同在。
因为有免费的空调和儿童乐园,24小时营业的KFC深受三教九流喜爱。
老郑递给我一支点8中南海淡淡说到,别丧气,天塌不了,干晚打烊比上白班有意思多了。假如不遇到坑货,也挺清闲的。狠狠地吸了口烟,呛得眼泪直流。
听说,在老郑之前,还有一个老烟枪因为忍不住烟瘾,被调到晚打烊的,晚上,哥们儿来而看了看,扭头就走,再也没来上班。
对于老烟枪扭头就走的原因,老郑讳莫如深。但他不说我也知道,简单来说就是落差太大。在KFC,白班跟晚打烊简直天壤之别。光从员工的颜值来看,上白班的都是帅哥美女,而上晚打烊的又脏又丑。
三杯免费的饮料开始,郑师父也开始了传道授业,这哥们儿“溜冰”,不能惹。除了吸毒的,还有卖淫的。在石家庄这个三线城市,小姐属于高收入群体。除了高收入,小姐们光鲜靓丽,对于涉世未深的男大学生很有吸引力。
对于老郑的话,我从不怀疑。人是群居动物,毕竟是难兄难弟,总得有人相依为命才能生存。
老郑随即对其中一个穿白色T恤小姐的展开了干差烈火的追求。后来俩人还谈了一个月的朋友。一天夜里,妒火中烧的老郑跑去练歌房劝女朋友从良被拒,临走的时候又被看店的马仔要求付账。屈辱万分的他坚持不付账,结果被几个流氓暴揍了一顿,一下就清醒过来。
老郑断然跟女友分了手,从此以后只跟女大学生谈对象。并且,发愤图强的他,不但当选了学生会副部长,一不留神还被提拔为肯德基的见习经理。
同事们都十分尊敬他,每次被他训完,都会谈起他那段成功的社会实践。
那天晚上,十点半一过,店里就没有客人了。我和老郑站在前台,盯着橱柜里剩余的炸鸡谈起了晚上没有吃饱,待会儿干活可能没有力气。
这时,店门被推开了。一个穿了格子裙的中年女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同样穿得崭新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她们盛装打扮,像是刚刚参加完什么了不得的场合。
我瞄了一眼挂钟,十点五十五分。操,就差一点。我跟老郑撇着嘴对视了一眼。
哇!还没有关门啊小雨!我就说吧!女人满眼惊喜地对小男孩说。小男孩紧紧拉着女人的裙子,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
如果在平常,我跟老郑一定会对她们说,对不起,我们要打烊了。但是这对母子,让我们很难开口。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容貌甜美,性格好像也蛮开朗。小男孩看起来很乖,充满稚气的脸上有一种不相称的警惕。
欢迎光临肯德基,请这边点餐。老郑招呼道。女人一边往前台走,一边问儿子,快快,小雨,你要吃什么?
小雨低声说,我想吃汉堡。还有呢?还要吃什么?女人一脸热切。小雨摇摇头说,不要了。
一个汉堡,一杯可乐。女人一边说,一边掏口袋。我们看着她把一堆零钱,全部放到前台上,一起帮她数了起来。还差一块。小雨说。我们多少都有点儿尴尬,但是妈妈满不在乎地笑笑说,可乐不要了。
其实如果老郑不在的话,我们都愿意送一杯可乐给她们。反正我们自己也经常偷喝。
我一边配餐一边问道,在这儿吃,还是带走?女人说,在这儿吃。老郑愣了一下说,我们马上打烊了。女人抱歉地笑笑说,不好意思,我们想吃完再走。
店里就剩下我们四个人了。我跟老郑听着店里的音乐,开始打扫卫生。我们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那对母子。小男孩专心地吃着汉堡,女人则满脸爱意地看着他。好吃吗?女人问。
小男孩点点头说,好吃。过了一会儿,小男孩用一种想让人感到惊讶的语气说,妈妈,我觉得我能吃掉整个汉堡啊!女人被儿子天真的表情逗笑了,她摸摸男孩的头说,真棒!你慢点儿吃。
吃了几口汉堡,小男孩又问,妈妈,是不是我很快就能成为大男子汉啦?女人说,对对,你今天开心吗?男孩说,开心!那明年你过生日妈妈还带你来吃肯德基好不好?小男孩说,好!
正在一旁扫地的老郑突然直起腰问,哎?小朋友今天过生日啊?女人说,是啊,我也是刚想起来,所以来庆祝。
哎,那谁。老郑突然冲我甩甩头说,去拿一份生日套餐。我四下看看,没有别人,显然我就是那个那谁。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生日套餐。想不到老郑这个人渣,为了讨好女顾客,不惜踩着我的尊严往上爬。
虽然我很想对他说,傻逼,你自己不会去吗?但为了顾全大局,我还是把墩布一丢,去了总配。橱柜里还有一对烤翅,一小份鸡米花以及一些薯条。我都给划拉上了,又接了一杯大可。
我端着托盘,堆着笑脸对那位漂亮妈妈说,这是我们的生日活动,生日当天任意消费即可获赠。
哇,真的?你好幸运啊小雨!女人看起来惊喜极了。小男孩显然比妈妈还兴奋,有一种儿童特有的全身心的快乐。
我们不会耽误你们下班吧?女人抱歉地问道。老郑说,不会。我们还早呢。你们慢慢吃。
店里的气氛活络起来。老郑换上了自己的偶像吴亦凡,一边扫地一边学着偶像的样子把眼镜拉低,请问你有freestyle吗?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回答他,去你妈的。
为了不打扰这对母子,我跟老郑决定先打扫厨房。这时正播放着抖音网红歌曲《沙漠骆驼》,老郑一边刷着不锈钢篦子,一边摇头晃脑唱了起来:
我跨上沙漠之舟 背上烟斗和沙漏 手里还握着一壶烈酒 漫长古道悠悠 说不尽喜怒哀愁 只有那骆驼奔忙依旧 什么鬼魅传说 什么魑魅魍魉妖魔 只有那鹭鹰在幽幽的高歌
唱到高潮部分,老郑还一撅屁股碰了碰我的屁股。我说,滚远点儿,你个死娘炮!
当我们唱着歌儿,把活儿干的差不多了,猛然发现已经十二点多了。我们连忙来到大堂。她们还没有走。妈妈正出神地望着窗外,而小男孩已经睡着了。
什么情况?我问老郑。老郑解了围裙说,我去问问。为了不被人觉得像赶客,老郑假装很随意地问道,孩子睡着了啊?
女人看了他一眼,木木地点一点头。但是通过她的眼神你就知道,她的思绪完全不在眼前,好像在一个虚无缥缈的远方。
那个……您一会儿怎么走啊?我们很快就要下班了。脏辫不得不坦白说。但是女人再次把脸转向了窗外,没有接茬。于是老郑一脸无奈地滚了回来。
不对头!老郑说。我们躲进厨房,叽叽咕咕了好一阵后,不得不再次回去问她,要不要帮您叫出租车?孩子睡着了……
我身上有钱,您下回来还我就成……老郑尬笑着补充道。
女人慢慢地转回头来,那种明亮的笑容又挂在了脸上,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吗?等天亮后再走,我们没有地方去了。她的眼神慢慢黯淡了下去。
我说过,当时我还在读大四,老郑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们都被眼前的情况搞蒙了。虽然这个要求让我们非常为难,但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们隐约觉得这个女人有问题,但总不能把孩子喊醒,把她们赶出去吧?也不至于报警求助吧?最后我跟老郑一咬牙,得,我们兹当是在网吧上了个通宵吧。
等我们再回到大堂的时候,女人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跟老郑关了门,留了一盏灯,找张桌子坐了下来。据他猜测,这个女人可能是跟丈夫吵了架,负气出走,又没带钱,只好来这里对付一夜。
但我感觉不像,作为一名八卦小能手,虽然说不上怎么回事儿,但我感觉问题来自这个女人本身。
好了,别特么瞎琢磨了。老郑淫笑着,摸了摸我的脸蛋说,睡吧。我说,滚你妈的,死基佬。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跟老郑几乎同时被一阵很大的叫喊声惊醒。小男孩正疯狂地拍门,眼泪流了一脸,满眼恐惧。
我跟老郑一下就清醒了!怎么了?怎么了?我们赶紧跑了过去。小男孩哭着冲我们喊了起来,把门打开,把门打开!他已经完全歇斯底里了。
快快,快拿钥匙。老郑一边指挥我,一边向解释,我们是怕店里进人……
老郑,钥匙!我拿了钥匙,递给他。
小男孩还在不停地叫喊。在老郑开锁的间隙,我拉拉男孩的小手,声音颤抖地问他,小朋友,你妈妈在哪儿啊?小男孩惊恐地摇了摇头。
我跟老郑完全蒙了。我们看着小男孩夺门而出,当他跑到街对面的时候,我忍不住奋力喊了一声,小朋友!
小男孩没有停,也没有回头。在凌晨惨白的月光中,一个个瘦弱的身影急急忙忙走远了。
我跟老郑关了门,坐下,大汗淋漓。我看了看表,三点十五分。
我操,这姐们儿到底啥时候走的啊。老郑自言自语般说道,睡觉前还好好的,怎么……
我没有回答。又待了一阵子,老郑站起来说,走吧。我说,好。
回家后,我倒头大睡。我睡了整整一天。晚上,上班的时候,我又见到了老郑,老郑慢慢的收拾桌上残留的鸡米花。
两天后,我在本地的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说的是一个男人死在了家中,被邻居发现后报警。经记者调查,邻居是被小男孩带去的,小孩的爸爸经常喝酒,动不动就对他们母子拳打脚踢,有一天爸爸喝多了酒拿起刀要剁了小男孩的手,妈妈疯了抢先一步用电熨斗砸死了爸爸,几天后警察在离店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小男孩妈妈的尸体,据法医鉴定应该是高处坠落。
小孩的去向,报道中并没有交代。我怀疑这就是那晚我们遇见的那对母子。我心里很不好受,想往报社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小孩的情况。可是思来想去,我终究没有打出那个电话。因为早在那个晚上,我们能做的就已经做完了。
有时候,我站在店里,走在街上,希望能再次遇见那个小孩。希望某天晚上,她的妈妈又带着他,一脸明亮地把门推开。
可是我再也没见过她们。
此后,每当我抱怨命运不公,生活乏味之时,我就会想起那对盛装打扮的母子。你永远不会知道跟你擦肩而过的路人,正经历着怎样的绝望。你现在怨恨的,太过平庸的生活,对于很多人来说,或许就是无法企及的天堂。
那个小男孩只是希望自己的妈妈能像普通人一样,而那个深夜带孩子来过生日的妈妈,并没有得到多少慰藉。
从来就没有什么深夜食堂,有的只是数不清的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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