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石雨站在屋檐下，两只腿像两根木桩嵌进了泥土，白色运动鞋和浅蓝色校服裤脚被地上溅起的水花给濡湿，裤脚湿答答的黏腻感紧贴他的皮肤。他面无表情，两只眼睛怔怔地定格在雨海里的两个人，瞳孔没有聚焦光与色彩。铅灰色的天空下着淅淅沥沥迷迷蒙蒙的雨，埋入了他的视野中。他身上流着是他们身上相同血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石志刚抬起的手掌一下，两下，接着变成挥舞的拳头，一拳，两拳，啪啪嗒嗒，一种骨头嘎吱和雨声杂糅的交响乐落在了乔丽娟的娇躯上。乔丽娟像是被推翻欲裂的花瓶啪地掉落在坚硬的地面，任由雨水打湿她那凌乱的头发和撕裂的上衣，泪水和雨水杂糅成一股腥涩漫延在她那紫淤的脸。石雨能感觉到乔丽娟眯着红肿的眼正在无助地盯着自己，让石雨去目睹她的落魄与不堪，跟块撕烂的破布，被人舍弃默默地进行一场圣洁无比的洗礼。

石雨对这一切已经见怪不怪，可他只能选择言听计从，石志刚如同那一只蠢蠢欲动的猛兽随机爆发。比如，石志刚没烟抽了没酒喝了，石志刚总会教唆他去买，可石志刚有时没给他足够的钱甚至没给到钱的时候，石雨总会被烟酒铺的老板数落，才能把烟酒带回。如果没能带回，他也迟迟不敢回家，他甚至联想到偷，可这种生根萌芽的暗涌最终被他给掐灭了。

他们家很穷，靠卖鱼为生。每天，乔丽娟都会起早开着一辆三轮车把一车子的鱼给载到菜市场里卖。乔丽娟清瘦质朴，留着一头长发，皮肤由于被不匹配的婚姻给无情地摧残，留下了风吹日晒的痕迹，粗糙的，黝黑的，营养不良的。谁会知道，曾经的乔丽娟是一位温和又肤白貌美的女人。而石志刚，他脾气暴躁，人又五大三粗，早上出海打渔，晚上就去酗酒烂赌，把乔丽娟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卖鱼钱给输个精光，他稍不顺心，总拿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找乔丽娟出气，比如，饭菜炒过火候没下到盐，地板没拖干净，衣服没洗了等等，乔丽娟每回都会落得惨不忍睹的境地。

乔丽娟真的很爱石雨，一个母亲捧在手心视为珍宝的东西，为了石雨她没能离这个婚，把一切困苦疼痛都扛了下来，让石雨能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挣多点钱让石雨读好书。石雨今年10岁，乖巧懂事，可在家庭氛围造成的影响下他性格上开始有了缺陷，内向自闭，不爱说话，身边也没有朋友，可他却有个极高的天赋，那就是绘画。

回到房间后，石雨坐在椅子上，看着角落处乔丽娟特地买回来安置的水族箱，里边摆设着光鲜亮丽的珊瑚礁，水里养着几条色彩斑斓的海鱼。这些海鱼还是石志刚出海打捞到的，石志刚嫌太小没价值原本把它们给处理掉，最后还是乔丽娟收集起来把它们养在水族箱里让石雨供赏，培养孩子养鱼的兴趣。它们就像水里的精灵组成一道又一道光鲜夺目的彩虹，十分梦幻和美丽。乔丽娟曾跟他一一介绍说这是小丑鱼，娇小玲珑，身上有橘白色的花纹。这是蓝倒吊，鲜艳的宝石蓝，带着黑边延着尾鳍还有梨黄色的点缀。这是黑白关刀，鱼身扁平，体侧有两条纤长的垂直黑带，游动起来像一面飘逸的水中旗子。

桌上放着一本素描本，素描本上躺着一支被削尖过的铅笔。美术老师今天布置了一道作业，说要让他们画出心里边最想画的东西。他心中有根芽在悄然滋生，他转过身拿起素描本和铅笔放在椅子上，然后整个人坐在地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族箱里四处游弋的鱼，它们吐着泡泡，在荧光灯的投射下，它们闪着光芒，成为一幅光彩照人的水墨画。他拿起铅笔准备开始画小丑鱼，它的眼睛、口、鼻孔、腮盖、鳍、鳞片，石雨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赋予了这幅画生命。

外面铅灰色的颜色开始加深慢慢渐变成一种墨黑色，外边依旧是嘈杂的落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户玻璃上，透明的水珠在光滑的水平面蠕动。他的周身渐渐被黑暗侵蚀，包裹，还好水族箱柔和的光最后照亮了他的脸盘，它们身上的鳞片变得更加璀璨，它们是黑暗中的一道光，石雨的眼里盛满了它们的影子。直到外边响起了敲门发出的咚咚声，是乔丽娟的声音。她说，小雨快出来吃饭了。石雨不得不暂停手中的笔。

2

饭桌上，乔丽娟跟以往一样准备了三道菜，一锅虾米冬瓜海带汤，一盘清蒸鲈鱼和一盘青菜炒肉。昏黄的照明灯落在了香气袅袅的菜肴上，使它们的色泽更加光鲜和饱满。石雨端起碗筷，呆呆地望着油腻的汤水像细胞不断分裂的个体在漂浮，游动，消融。他们没坐在一起，中央是石志刚，对面是乔丽娟。石志刚一只脚粗鲁地放在长凳上，一只手拿着已倒满的白酒吸溜一口，再把小杯用力砰的一声放在桌面上，石雨不敢瞧他，他身为人父穷凶极恶的模样在他心底扎了根。石雨捧着沉甸甸的碗，像端块石头，谨小慎微怕引起动静。乔丽娟站起来夹了一块肉到石雨的碗里，石雨这才正视乔丽娟，乔丽娟袒露的手臂和整张脸，绽开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花，有青绿色，有血红色，有暗紫色，由于石志刚日积月累地培养和滋润，这些花在她的身上已经开满遍地，一朵比一朵更加光鲜。乔丽娟温和地对石雨说，小雨，你要多吃点肉这样营养才跟得上。

石雨瞟了眼乔丽娟嘴角那淡淡血红色的笑意，至于刚才她被殴打，还是听到石志刚臭骂她偷了他的钱，也不止这一次两次。石雨夹起那块肉，乖乖放入口中生硬地嚼，石雨依旧不敢吭出一声。一张四方桌坐着是隔了几米远的陌生人。

小雨，鱼不好吃吗？乔丽娟又问了一句。那一盘清蒸鲈鱼像是摆设道具一样，他久久不动筷。那绝望到泛白凸出的鱼眼球，拼命想要求救张着的鱼嘴，全身上下遍体鳞伤，石雨仿佛看到了鱼在死亡前垂死挣扎的影子。石雨心里承认他确实不喜欢吃鱼，毕竟在他们家鱼的影子一直都是存在的。

石雨摇摇头，把姜丝和鱼皮剔开，把白嫩的鱼肉夹进了嘴里，可嚼了一下，突然有股腥臭刺激他的味蕾，还带着块烧得火辣辣的红炭正在灼烧他的咽喉，他眉头一皱，呛了出来，刚好不偏不倚地吐到了一锅汤水里。可想而知，石志刚下一秒额上两边青筋开始突变，一个甩手把石雨手里的米饭扫落在地，噼啪一声，瓷碗裂成了两半，黏腻的米饭糊满一地。

还吃什么啊！石志刚粗着嗓门吼了石雨一句。石雨就像只乌龟害怕得缩进了壳里不敢出来。乔丽娟也急了，她关心说，是不是卡到鱼刺了，怎么不小心呢。石雨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真的卡到鱼刺，反正这鱼他是不想再吃了。深夜，石雨躺在床上，他听着窗外那啪啪嗒嗒又叮叮咚咚的雨水正顺着屋檐流落，汇聚成一条河，流进他的心底又再从眼角两边流出。

乔丽娟每天一大清早会拿着一个鱼网兜把鱼箱的海鱼捞起来，放进另一个兑了海盐水的鱼箱里，这样海鱼才能有一个清澈干净的环境。石雨在一旁看着，它们在狭隘的空间里活蹦乱跳，类似于一种挣扎。乔丽娟跟石雨介绍过这些都是什么品种的鱼，秋刀鱼，鲅鱼，石斑鱼，比目鱼，黄花鱼......各式各样，千奇百怪。

石雨力气小没能帮上忙，乔丽娟只能一个人站在三轮车上，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些污水推倒，脏黑的污水像极一面瀑布哗啦啦地浇溉在排水沟里，瞬间扑鼻而来地是一股更加强烈的腥臭味，几片发亮的鱼鳞还卡在排水盖上。石雨坐在乔丽娟的旁边，乔丽娟驾驶着三轮车，一路上的颠簸，坐在前座的石雨一直倾听着后方鱼箱的水在来回地震荡，像海浪拍击着沙滩，不停发出哗哗的声响，一直闯进石雨的心底。学校离市场不远，每天石雨都会比别人早一点到学校。乔丽娟停下三轮车，摸摸石雨的头，一如既往笑着说，在学校里要好好听老师的话哦。

石雨露出乖巧的表情，从嘴里挤出一个嗯字，他跳了下来一股劲地往校园里跑，尽管他来得比其他同学还早。乔丽娟看着石雨逐渐远去的背影，她的眉眼掺杂着几丝焦愁，因为这孩子总是把自己关在一个幽闭的小房间里，别人进不去，他也不出来，乔丽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3

石雨的美术老师叫唐琳，是一个温婉秀美又善解人意的女老师。她也是第一个注意到石雨有极高的绘画天赋。那是在一个下午放学后的图书馆，石雨坐在靠窗的位置，明亮乌黑的眼睛往窗外探，他手里拿着笔和素描本正在画画，很认真的样子。唐琳经过过道时无意间注意到了这个男孩子。唐琳是美术专业毕业出来的实习生，也是刚来这所学校任职的美术老师。这个男孩子的眼里让她看见了对于绘画那种向往的光，这让她产生了好奇。那名男孩子在画一只花坛边上打盹的猫，唐琳感到惊喜和意外，因为他画得很形象，就连毛发上的每一根细须，每一处花斑他都能处理得很好，下笔如有神可以这样形容他。唐琳在一旁静静地欣赏，落日的余晖静静地洒在他的周边，正流淌着琥珀色的光。

你画得很不错。这是唐琳对他画作的一种赞赏。石雨吓了一跳，铅笔从他手中掉了下来，啪的一声，与地面发出轻微的磕碰，他红着一张像苹果的脸，唐琳帮他捉起那只被磕钝的铅笔，他连句谢谢都说得结结巴巴，一手拿着铅笔，一手拿着铅笔刀低着小脑袋削起来。这个男孩子很特别，唐琳心想。

后来，唐琳很意外地在这个班的后排位置发现了他。她特地从花名册上找出他的名字，原来他叫石雨。

第三节美术课堂上，唐琳特地点了石雨的名让他到讲台上分享他的画，石雨一听到名字，身心像被闪电击中那般。自从唐琳到了这个班授课，石雨第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夸他画得很不错的大姐姐。他带上自己的素描本，畏畏缩缩地走上讲台，面向大家汇聚的目光，就像是无数个摄像头在对着他，石雨赶紧低下头，他是第一次面对众人地注视，平常的他是个隐形人的存在。唐琳看出他的紧张，一旁鼓励他，石雨同学，不要那么紧张，你只要把画一边展示一边给大家说说就好了。

石雨把素描本打开，伸出双手把画展示在大家的面前，他的手指头攥得粉红，目光下垂。前排同学看到石雨的画开始哇声一片，还能听到同学嘴里喊了几声好厉害的赞扬。石雨画的是鱼，一条小丑鱼，他把鱼画得差不多有成人手掌的大小，无论是鱼身上各个部位还是最难画的鳞片他都刻画得非常仔细和认真。唐琳在一旁看着他的画作，也不得不佩服石雨小小年纪画功如此精湛。她在石雨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埋头画画的自己，总爱把画画当成一种生命来对待。

石雨结结巴巴地介绍说，这是......这是小......小丑鱼。石雨很艰难地把整句话给说完。

石雨画得这么棒！那石雨你能告诉我们它为什么叫小丑鱼吗？唐琳鼓起掌。然而石雨半天沉默，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唐琳想，他还小不知道也是情有可缘。唐琳为了缓解他的尴尬，又说，那石雨为什么鱼是你心里边想画的呢？

自......自由。这是石雨从嘴里默默挤出的答案，自由，两个字很简洁。像鱼一样自由吗，可唐琳却看到了石雨的眼里正填充着暗光，这种暗光似乎以慢性症状的病毒慢慢侵蚀着他。

石雨的画被美术老师和全班同学表扬，这是石雨没有想到的。石雨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被重视的存在。他甚至有些惶恐，他清楚，他太过自闭，让他有了社交这方面的障碍，在同学面前本身就不是个很讨喜的人。

那下次石雨再画一次好看的鱼给我们看哦，这是唐琳鼓励他的话。石雨轻轻点头应许了下来。也正因为有了老师和同学的肯定，石雨感觉有一种久违的温暖。

4

然而这种温暖并没有持续太久。黑夜，弥漫的黑云笼罩在漆黑的院子里，幸好被屋内仅有的一丝亮光抹上了一隅金黄。乔丽娟从三轮车上拿下杀鱼工具，一把锋利的菜刀和一块木质厚实的砧板，砧板上还附着一层指甲大小干瘪瘪的鱼鳞。乔丽娟拿到洗菜池首先把工具冲刷干净，再从三轮车上用鱼网兜捞起鱼箱里最后仅剩的一条鲷鱼，她想今晚就做一道红烧鲷鱼吧，于是她蹲在洗菜池旁准备忙活。

妈妈。石雨轻轻喊了一声，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它的落叶被风轻轻抖落，覆盖在被光线打得清晰笔直的影子上。乔丽娟转过身，顺着石雨的身影她看到了石雨手中紧紧攥住了一本本子。怎么啦？乔丽娟站了起来把湿漉漉的双手往她那带着污垢的浅蓝色上衣蹭了蹭，隐隐约约还能看清上边遗留鱼的斑驳血渍。石雨把素描本递给乔丽娟看，他那双乌黑的眼珠带着几分清澈的稚气。乔丽娟借着灯光她看到了一条栩栩如生的小丑鱼，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明，似乎那是从框架里跳脱出来，在她手里活灵活现一般。乔丽娟怎么也没想到石雨能把一条鱼画得如此逼真。从以前到现在，乔丽娟十分清楚她从没走进过石雨的世界，甚至不了解他，他的喜好，他的秘密以及他的想法。记得她总是给石雨买衣服还是买鞋子，她总会给他挑白色，仅管他总是点头应许，但他的脸上始终都不表露喜欢和不喜欢。

小雨，这真的是你画的吗？乔丽娟捂着嘴，她的声音由于情绪激动变得几分沙哑。

是我画的，老师还夸我画得很棒......妈妈，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小丑鱼叫小丑鱼吗？石雨发出软糯的声音，带着求知欲的纯真。

乔丽娟摩挲着被画笔勾勒出来的线条，她感觉到了一股亲近，这种亲近似乎正在悄然填补他们之间存在的罅隙。乔丽娟曲着身子，用手指指着小丑鱼身上的花纹说，因为它们身上的花纹啊，很像戏剧里的丑角又像西方扮演的小丑，才因此得名的咯。石雨听到了这个答案，他懵懵懂懂，因为他还没见过那些戏剧小丑，没办法把它们联想到一起。不过没关系，下次他可以告诉老师同学，小丑鱼在扮演小丑好了。

乔丽娟把本子递还给石雨，摸摸石雨的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不过石雨刚走进屋里没两步，却被喝得面红耳赤的石志刚挡下，仅管石雨想要逃离，想要卖力守护这份对他来说最宝贵的东西，也是束手无策。石志刚不同于乔丽娟的态度，石雨睁大了眼看到了石志刚的脸正盘踞着一条张牙舞爪的毒蛇，突然往他身上咬一口，把他咬得血淋淋，痛不欲生。

成天尽画这些没用的东西！石志刚下一秒把他的画撕开两半并且摔在了他的身上，那是一把无形的斧头硬生生地劈开石雨的心。石雨开始哭了，他忍了很久，闸口的洪水终于破裂把他给淹没了。他是谁？爸爸是这样子的吗？这是他多年的疑问。乔丽娟跑进了屋子里，看着发生地这一幕，她蹲下身子，咬着泛白的唇角伸手去拭石雨的眼泪，然而她的身体却禁不住颤栗，一个巴掌以迅猛的速度落在了她的后脑勺，她失去了重心偏倒在地，盘起的长发也因此散乱一团。

你怎么老教他没用的东西，应该教他怎么杀鱼！不然将来长大，连鱼都不会杀，岂不是被街坊邻里笑话我们是卖鱼的！石志刚指责乔丽娟的不是，认为乔丽娟没把身家本领培养给孩子，这是多么可耻的事情。石志刚突然猛地攥起石雨的手，一个拉拽便被拖到了屋外。地上两团影子突然变成两个扭打一起的庞然鬼魅。洗菜池旁的那条鲷鱼却在网兜里啪啪跳个不停，那种声音像极细雨击打叶片的声音。

把刀拿起来！现在把这条鱼给我杀咯！石志刚把石雨甩在那条鲷鱼面前，用强硬的口气命令他。石雨抖动着身体捡起了菜刀，他不敢下手，这条活生生的鱼不正是现在的自己吗？弱小，绝望，无助，挣扎。他仿佛看到了它的眼球反射出自己在杀它的影子。敲晕它！石志刚教唆他，他没有选择的余地，闭上眼睛对着鱼头狠狠地敲打，它没死，还在跳。没吃奶吗！石志刚喊，一刀下去，砍下了鱼身。

5

那天晚上是石雨第一次杀了鱼，也是他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自从那以后，石雨不敢在家里画画了。他还记得那天早上醒来，他看见了放在桌子上那一本被乔丽娟用胶纸粘住的素描本，可那条小丑鱼却变得面目全非。这么多年，石雨一直做着同样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逃离了这个牢笼之地，跳向了大海，游向了他渴求自由的地方。如果乔丽娟能够带他离开，远离石志刚的束缚，他们也不会在这样战战兢兢的环境下生长。每天不会有争吵，每天不会有伤痕，每天不会有恐惧。

唐琳再次遇见石雨是在菜市场，那天是周末的上午，唐琳上街出去买菜遇见了摆地摊的乔丽娟，而石雨却刚好坐在乔丽娟的身后，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鱼箱里的鱼，乖巧安静。

石雨。唐琳叫了一声石雨，石雨这才晃过神来看了眼唐琳。老师。石雨喊了一声。唐琳注意到石雨就跟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一样，白色长衫和黑色长裤把他消瘦的四肢完全包裹住，那削尖的下巴就像一把三角尺失去他该有的圆润，就连清澈的眉眼也跟着往下塌陷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活力，这才短短几天功夫而已啊。

唐琳向乔丽娟介绍了自己，她上下打量了乔丽娟，乔丽娟也是一副皮包瘦骨样，是个典型质朴的乡下女人。乔丽娟很是和善，她动作利落杀了一条鱼，石雨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看着她怎么刮鳞和剖腹，然后等着收尾，石雨才拿来一个塑料袋装。乔丽娟不收唐琳的钱，只是说了一句，老师，麻烦您以后多费心了。唐琳接过鱼，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乔丽娟手臂上有道隐隐约约的淤青被袒露了出来，唐琳也没往家暴那方面去想。

石雨，这孩子有画画这方面的天赋，将来肯定大有作为。这是唐琳发自肺腑的话，她说她打算好好培养石雨。乔丽娟双手抹了抹围裙，再摸摸石雨的头，她的眼眶湿润，内心掺杂了太多的无奈和酸楚，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支持石雨。因为有石志刚，她太害怕石志刚又一次伤了石雨的心。

石雨每天醒来都会投喂鱼食到水族箱里。每次石雨都会很专注地看着它们，它们吃，它们游动，石雨也渐渐地了解到水族箱里的生活是不是也让它们失去原本的自由呢。

学校里将要举办一场青少年绘画比赛，这是唐琳跟他说的，她希望石雨能够去参加，还说帮石雨把上次画的小丑鱼给报上去，然而，石雨迟迟不敢把那本被撕开的素描本递给唐琳。唐琳不明其中的理由，只知道石雨一直以来藏有心事，而这个心事石雨却不肯说，她还发现了石雨袒露的胳膊上也有跟她妈妈同样的淤青。石雨再次动起执画的念头，是唐琳说了一句，一等奖可以获得去水族馆的门票哦。因为石雨很想去体验，体验大海里非一般的形形色色还有斑斓梦幻。

这一晚夜深人静，石雨为了瞒着石志刚装起睡来，故意等到他们睡下了才起床画。然而画到一半，门口闯进了一个细微的声音，是乔丽娟的声音，石雨也是懵懵懂懂去开了那扇门。石雨借着水族箱里的灯光看清了乔丽娟的脸，那张已经凹陷不成人样的脸。

妈妈实在坚持不住了，小雨跟妈妈一起离开好吗？乔丽娟跪了下去，她哭了，忍着哭声，她抓着石雨细小的胳膊，眼底尽是悲伤和绝望。石雨的心脏在随着那些水泡一律一律地跳动，一个又一个地往上飞升，终于从喉管里挤出，妈妈，这是真的吗？他暗淡的眼里在这一刻变成了渴求的光。

出走时，石雨还让乔丽娟用一个袋子把水族箱里那几条鱼给装起来，因为他知道，他离开，意味着它们也跟着自由了。可没走到门口，灯光啪的一声亮了，上升的水泡瞬间跟着啪的一声破裂，石志刚没有睡，他变成了一条凶猛的巨鲨闯进他们的视野里，再把乔丽娟撞个粉碎，然后抓起她的头发又是一轮撕咬。深夜，她凄厉的哀嚎声又一次没完没了地响起。

石雨终究做出了抉择，带上它们一起往自由的方向逃走。他在深黑里流着泪逃奔，逃到了码头。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石志刚一把从后面抱住的，那袋鱼因此从他手里掉了下去，刚好悬在了边缘，石雨借着月光能看到它们张着嘴，在齐声召唤着他，石雨快来！快来呀！石雨听到了它们的召唤，那股急聚的力量让他咬下了石志刚的手臂，终于他摆脱了石志刚，可他却和它们一起，扑通一声掉进了大海里，在那之后他变成了一条鱼，游向了梦寐以求的地方。

一则关于家庭暴力导致儿童溺水身亡的新闻是在美术课堂上传进唐琳耳朵里的，她在石雨的课桌底下找到了那本用胶纸糊满的素描本。她艰难地翻开那一页，那一条小丑鱼，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