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世间态)
我在一个池子里钓鱼。
池子中央有个飘浮的水泥台子,我坐在水泥台子当中。与我体格相当的水泥台子稳妥的承载住我,我放心地坐在上面,伸出最长的渔杆,垂下最长的渔线。
渔线上挨水面即下沉,它被台子底座吸引,将钩子钩在了台子底部,我们组成近似三角形的构图。在这还没有显现鱼儿踪迹的池子里,我的钩与台子底部连为一体,我仍在上方稳坐,梦着自己是持如意的童子,亭亭玉立在观世音菩萨一侧,菩萨露出瓷器样的微笑,我喃喃道:菩萨,菩萨,我这水泥的头,水泥的身,水泥的眼,何时受那净瓶柳枝一挥,活成,肉的躯体……
钓鱼(非三界态)
我曾经行至恒河某处,此处似乎刹那间即来到,又好像历经千山万水的旅程之后姗姗抵达;那情形有如近在眼前又仿佛沉没在记忆底部难以捕捞。
此处的河水极纯净,水与天共色青蓝,明澈的河水没有一条鱼,没有一粒砂,没有一丝水草,没有一点浮游物;这里只有我,承载我的土台以及我的倒影。
我们如同塞子一般插在水面,变成此地的一部分,动弹不得,用了很多法子不能移动半分。惶惶不安中,身后显现三座高耸入云的石佛像,石佛开口道:我非尔等手造,也非开天辟地后生,我来自尔等未知的永世之地,如果尔等不信,我即消失……
这陌生的、并非来自我信仰的声音使得我心不觉回道“我不信”,但它们没有消失。我不禁默念过去将来现在之王的千个名号,期望化险为夷。
眼前这三尊石佛姿态一模一样,我不妄猜也不求索它们的来历,而对未知前路的恐惧不及我的倒影吐露的言语。
我的倒影分外真切犹如我的分身。它胸有成竹且面带冷意:“为什么不向你正面对的神求助?”
我马上回道:“不。”
“为什么不呢?你明明惧怕得不论谁递来稻草都会本能攀附。”倒影追问。
我仍旧回“不”,只是语气不再那么坚定。
“此处不是天、空、地三界,你既然选择留置,我就不奉陪了。”说完,倒影就隐去了。
再一眨眼,河水变阴,石佛看不见了,幽暗很快淹没了我还有我的意识,五感痴钝的肉体,知觉更加朦胧,远处隐约有急速奔跑的脚步,耳畔伴着少女诵念那存在者的名号声。
弑母
跟昨天一样,我奉上香膏和鲜花,口中默颂无限存在的众生之首的名号。
突然,我的心狂跳不已,手腕和脚踝的镯子颤抖不停。慌乱里,我跑去告知母亲。
“你身心必定有魔障,”母亲叱责道,没有抬起颈脖,照旧低着头,双手不离织布机,只有直达内心的咒骂声音越来越高,愈加严厉,“念诵大神名号也掩不住你本来面目的凶煞!毒蛇的牙尖钩进了你的心窍,看似无知稚子的肉体已为魍魉敞开欢喜之门,只不过惊恐遁入魔道享不到福惠,惧怕此生夹在歹念与愤恨的火焰无法脱离……才告诉我,指望我因着母性的本能舀出你一羹腥臭,递上自己的肩头分担你的罪愆……呸,不要脸的肮脏货,再厚的衣衫也掩不住鬼蜮肝肠,从头烂到脚的娼妇……“
母亲越说越不堪入耳。我惊愕得手脚近乎死去不能动弹,但是,但是却拾起一把刀,捅了她几下,几十下……
母亲倒在血泊里,睁得大大的双眼盯着淌出身体的赤色粘液。
滚烫的血犹如岩浆喷出地表,如果,如果它们喷出便冷凝,渐渐趋向静止,甚至逆流而回,这具躺在地上的身体就不会冰冷下来。
我沿着河,一路洗濯脚上的血渍。无数的手循着血的味道,追赶我的足迹,撕扯我的头发、衣服,还大喊着:“碎尸万段!弑母者!碎尸万段!渎神者!”
编织前路的刺蒺藜草、地葵、铁刀木,沾满我狂奔而去的足部、双腿、乳房留下的斑斑血迹,裹带这身体的风也充溢新鲜的咸味……
哺育我的大树倒在刀刃之下,死亡的躯体愈现枯萎且发出令人望而怯步的色相,脱节而去投向殊方异域的果实却清绿如初,依然守在一切创造者金像下的孤影娇花照水,捧着滚烫的香油,持着剔去所有有所求和所有无所求的虔诚,匍匐在冰冷的石板上不停地无一遗漏的吟颂伟大者的神圣名号。
盗墓
我于亥时出生即被弃,所幸近寅时有人在河滩乱石堆里听到婴孩断断续续的嗷嗷哭声,我才得长成人。我个矮佝偻,背胛上有一个大如人脑的瘤子,在这大瘤子压迫下我背更驼个更矮。
貌丑又行动不太灵活的我,既生在暗里,也就在不明处讨活路,干的是盗墓的行当,墓穴内不仅陪葬品可卖钱,尸体也有买主收购,真正一本万利的买卖。
在我们这个地方,能吃上水很不容易,而我还得想办法用洁净无味的水清洗15块乌石。15块黑色卵石让我洗得光可鉴人,带到坟墓里头,明白的映照出死人的脸,死人的棺木,还有死人的陪葬品。
我不是一个人劳动,有3个土兵监督干活。一个总是睡眼惺忪,跟进墓洞后便寻个舒服处一靠,不久就打起鼾,是真睡还是假睡不知道,反正每次恰好活干完他就醒来;一个一声不吭地贴在我身后,他手端一只看似空无一物的半透明泛黄玻璃罐,据他介绍此物乃计时器,可每每仔细听,那罐子与他一般安静,丝毫没有发出针走或沙漏的声音,万籁俱寂里,唯一发出声响的或许就是在这地下室工作的我,可能在这不同于平常的清冷山堂,我的心动一下一下的分外了然,当这土兵立于我背后,我的心脏似乎装入了他手上的罐子,咚,咚,咚,不仅计时,还提醒头脑保持冷静、清醒,以保证肢体能够顺利完成工作;第3个土兵,我从未见过,也不知晓督我做事时他在哪个方位在干什么,不过我的感觉告诉,此人比影子更紧密的随同我臂膀,于我工作前后,就像看守重案犯一样对我寸步不离。
这3个土兵羁押我的身体,以胁迫的态度督促我劳作,之后抽去几乎所有收成。我厌憎他们,但不得不依靠他们庇护以继续营生。
那个影子般见不着的土兵,倒有一个让人看得清楚真切的老婆,他的老婆每天一刻不停的在织机前纺布。
这个女人的面容、身段、衣裙线条明晰,与她织布上的图案一样明了不乱。她织布所编绘的是我们每次行盗的分分秒秒,宏大如山峰,细微如死人身上的蛆,无一不如实表达,所有的物体都以当时状态完整呈现,它们的明、暗、或动或静态全部以线条形式流畅在织布上。
我试图在她织的布上寻找她丈夫的踪影。哎哎,眼睛像是误入迷宫的小虫子,那些线条仿佛一挂挂的煮熟的面条挡在前后左右,绕得脑子发涨,莫说搜寻目标物,双目昏花实在难受。
土兵发现我的意图,得意道:别在如此繁复的图案上费力了,有劲还是使在挖坟才是正路。
我不死心,想要不开口问问他女人。
土兵有些不耐烦:“直接了当的跟你说罢,这女人是个哑巴兼聋子,她接收不到任何打断她织作的声音,当然也相互传递不了任何消息,舍弃掉这些搅扰干正事的旁枝末节,她才能够周密的使用时间完成工作。”
我仍不能断了念头,琢磨以什么方式取得与那女人的交流,比如打手势或者写字,说不定得到些许指引。
她丈夫呵叱道:“你个驴踢猪踩的下流胚!我确定你耳能听眼能看,为什么我照旧对牛弹琴?!你背后那个头看来要比你聪明得多,我肯定它除了吃饭睡觉从不干多余的事,再跟你直说罢,这女人是个瞎子还无嗅觉,看不到物的表象也不以本能感知来摄取或判断任何物的任何方面,才使得我们信任自己的缔造物可靠。呵呵,她干活可比你专业,她的手只碰纺车、织机、梭子,还有丝线。”
“我们曾用黄金为线,满足一些顾客要求记载物闪现迷惑耀眼的光辉,即使这作品每展示一次总有些金线断落令织品渐渐露出残态;还为一些自诩风雅之徒织造所谓掩不住的奢华又不那么张扬的素色银装;用铜丝铁线为死人编造往世的美景,也让在世者意淫一番朱门富贵,呵呵,这样的东西你不是多次由地洞里拖出吗,既让客户满意,还方便再次出售,真正一举两得……你看到的织品,用的是女人的头发,所有材质都比不上她的头发,并且根据发色,可以调配得到银白、青黑,甚至大理石色样,为了让组成图案的线条更牢固,我们把星辰的光铆在画面上。”
他说的话虽然有夸大之词,不过织画的一处城墙墙头上,确有17块形如宝石的图案发出灿若白昼的光芒。忍不住我挑明他过度失实的地方:“星斗离我们如此遥远,我们看到的光大多经由几万几十万光年的路程传来,有的光达到我们眼前时不定星体已经死去,看到的仅是死去星斗的余辉,期间人类或已历经几重桑海沧田的变革,时间如此长久,人的头发所存世时间怎可能与星辰并驾齐驱。”
说这番一般人大都明白的道理可能是自作聪明吧,土兵没再吱声,倒霉的是我那15块卵石的光失效了,地洞立时变得漆黑,而深刻在头脑里那织布上的17块宝石却发不出能够照明的亮光。
(2014-06-14、2018-2-4)
网友评论
第一个故事,讲的可能是对自我的探寻;
第二个故事,人类文明是人类创造的,假设人类面对先于自己文明的事物出现,如果这些事物是人类文明的基托,没有接触过它们的人类会否给予相当的自信去信任它们;
第三个故事,人类每一次新的历史,也可说是部“弑母(或弑父)”史;
第四个故事,像是通过考古来研究历史。
“弑母”里出现的“名号”均为印度教主神之一毗湿奴名号;
“盗墓”中的“我”个矮且背胛有大瘤,毗湿奴化身之一有侏儒筏摩那,又叫三步神,三步跨越天、空、地三界,而毗湿奴的坐骑迦楼罗(印度神话一种巨鸟)头上也有一个大瘤;
“钓鱼(世间态)”出现了观世音菩萨,在中国中原地区的佛教寺庙,迦楼罗常以观世音化身之一的形象供奉。
文中出现的“神”或许联系4个短篇的其中因素。
传说毗湿奴躺在大蛇身上沉睡,在宇宙漂浮。每当宇宙循环的周期一“劫”之始,毗湿奴即醒来,从他的肚脐长出的一朵莲花中诞生的梵天开始创造世界,而一劫之末湿婆又毁灭世界。
毗湿奴反复沉睡、苏醒,宇宙不断循环、更新。
宇宙或者人的历史不断循环,循环并不意味“重复”,就像“弑母”,新的历史不会是旧历史的样子,旧历史死去就不可能再现,可能得到重生的,或者以新面目示人的是文明,而有历史的一方往往是文明的破坏者,比如罗马之于希腊,莫卧尔之于印度。
文中一些微细处接连起4个短篇。“钓鱼(非三界态)”里,倒影离开了“我”,“盗墓”里“我”出生在深夜,并且“盗墓”中“我”强调自己在暗处讨生,那么这个盗墓人可能与前篇的倒影有联系,这个前篇还提到“耳畔伴着少女诵念那存在者的名号声”,存在者是毗湿奴名号,那么与“弑母”也有关联。
可能4篇里,较复杂的是“盗墓”,就像“弑母”中“脱节而去投向殊方异域的果实却清绿如初”,离开母体的果子不可能保新如初(即谎言),“盗墓”里貌似也有不少谎言,比如“看不到物的表象也不以本能感知来摄取或判断任何物的任何方面”,一般来说,人不可能摆脱“本能”,如果这句话成立,那么第1、2个故事里关于自我表面、自我深处的探究是失败的,因为无法脱离本能,如果这句话是谎言,或者认同它的正负面共存,那么我们对自己文明、历史的记录,是否让我们进入无根基无目的无限路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