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一）

张海鹏犹豫了挺久，才终于决定拨打这通电话。

“您好，这里是‘为您解忧’私人定制服务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额…您好您好，是‘为您解忧’服务中心是吧？”

“是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我…我在生活里遇到了一点问题，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想请教请教你们啊…”

“能帮到您是我们的荣幸，请问先生怎么称呼呢？”

“我姓张，张海鹏。”

“好的，请问张先生遇到的是什么样的问题呢？能简要告诉我们一下吗？这样方便我们及时为您整理出书面的解决方案…”

“是这样的…我和我爱人，相差岁数比较大，她差不多…小我十八岁吧，当初结婚的时候，我为了表达心意，在我家祖宅的房产证上，加了她的名字，现在这栋老别墅呢…市场价格也比较高了，可是从去年开始，我发现我爱人她…她…”

“她是不是出轨了呀张先生？”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然后…那个男的，居然还是我的学生，额…我先说明一下啊，我呢…是国文大学古典文学系的教授，他是我的助教，年纪和我爱人相仿，所以…我是很伤心的，我打算和她分开过，但是房子…那个房子…”

“是不是因为房子的产证上有她的名字，所以要是你们离婚的话，她就得拿走一半钱？是这个意思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主要是呢…这个房子是我家里上一辈留给我的，我觉得…觉得呢…”

“您觉得就算您离婚了，不管房子本身还是房子卖了置换成钱，都不能给您爱人占了去，是这意思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主要就是不知道…要怎么样安排，才能既和她分开，又能让她主动放弃那部分财产…”

“张先生，您的意图我们已经清楚了，我们的工作时间是周一至周日，上午八点至下午六点，我们会在两个工作日内为您拟定解决该问题的初步计划书，届时，请您来一趟本中心，由我们的项目经理廖小姐和您具体商议沟通计划的实施细节。此外，计划实施前预收百分之五十服务费，计划实施成功后，收取后百分之五十，总服务费约为人民币五万元，结合具体实施过程中所需支出的实际金额或需再作调整，您看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两天后就过来，先把该付的钱付了，然后具体怎么实施，我们确实要再好好商量。”

“好的，这里已经为张先生您的信息整理完毕，感谢您的来电，如有任何其它疑问欢迎随时与我们联系。”

“好的好的，谢谢你谢谢你…”

“不客气，‘为您解忧’私人定制服务中心，期待张先生的光临，再会。”

（二）

两天后，张海鹏带上信用卡，如约推开了“为您解忧”私人定制服务中心那扇浅绿色的玻璃门。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稀疏地排列着几张工位，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迎了出来。

“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有有有，我姓张，张海鹏。”

“哦，张先生是吧，请进来随便坐，去通知一声廖经理。”女孩子的声音很耳熟，应该和那天接听自己电话的是同一个人。

“好的，麻烦你了。”

不一会儿，女孩示意张海鹏跟着她走进了隔断里面的一间小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是一位长发美女，虽然只是很随意地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休闲运动装，但看上去却非常有专业度。

“张先生你好，我姓廖，是这里的老板，也是项目的主要执行人。”廖经理伸出右手，言语间透出一种职场人的自信。

“廖经理…你好你好，没想到你们这里…是娘子军团啊…”张海鹏礼貌地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军团可是还算不上啦，创意小作坊，哈哈，一般都是小林秘书拟计划稿，我陪客户完成执行。”廖经理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女孩子，“小林，把计划书的初稿给张先生看看吧。”

“好的，张先生您先看一下，重点是括号内红笔提示的部分，都是现在需要您和我们一起完善的内容。”

张海鹏接过两页A4打印纸，认认真真读了起来，“这里…‘爱人姓名，我爱人名叫孙倩倩，我那个学生…叫刘志强。”

“好的，孙倩倩，刘…志强。”林秘书一边轻声确认，一边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输入着。

“额…‘您爱人饮食上的特殊习惯’…特殊习惯…”张海鹏皱起了眉头。

“比如，她特别喜欢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或者她特别讨厌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之类的。”廖经理补充道。

“哦对了，我爱人…她非常非常喜欢喝香槟酒，每天都要喝上好几杯，不像我，只是睡前喝个半杯助助眠…这算不算？”

“算，当然算，这信息很重要呢。”廖经理回答道。

“嗯…她不喜欢喝冰的东西，一年四季从来不碰，夏天也喝常温的。这个正好跟我相反，我喝什么都喜欢加点冰…”

“明白…”林秘书回应道。

“而且…”张海鹏用舌头舔了一下上嘴唇，“而且，每次他们俩人…就是那个…在一起了过后，我都会发现家里面多出一两个香槟酒的空瓶子来，所以…刘志强肯定也喜欢喝，而且酒量还不错…”

“很好很好…”廖经理用圆珠笔头敲敲她手上的另一份计划书复印件，小林秘书的手指依然飞快地在电脑键盘上敲击。

“额…‘他们幽会的时间和地点’…这个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就是每个月我都要定期去一趟‘杭州大学’开会，晚上是住在校内宾馆不回去的，这个时间段，他们肯定会…就在我家里面，而且肯定还过夜了，明目张胆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还过夜？”廖经理反问。

“每次我第二天回到家里，都是杯盘狼藉、酒瓶空空，卧室里还有一股很浓的、好像是香水味和酒精味混合在一起的那种气味，你想想，每个月的那天都是这样，她还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真以为我是书呆子了。”

“不错不错…张先生您别动气啊，您想想，再过不了几天，他们的快活日子，可就要到头了呀。”廖经理见张海鹏说着说着有点激动，便安慰起他来。不一会儿，小林秘书从打印机里取出几页新的计划书，交到张海鹏手里。

“你们…你们确定演这样一出戏，就能让她自动缴械，放弃财产…？”张海鹏仔细地看了一遍新计划书，不置可否地问道，语气里似乎充满了困惑。

“放心吧，您就按照上面写的来演，记住，表演越逼真，效果越好，明白了吗？”廖经理一边说着，一边把安眠剂、注射器、微型窃听仪、长砍刀、针孔摄像头、粗麻绳等等一大盒东西递到张海鹏手里。

“那行，我全听你们的。”张海鹏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收好，抱在怀里。

（三）

转眼，又到了去‘杭州大学’开会的日子，隔天夜里，张海鹏偷偷把自己从服务中心拿来的所有东西，都各就各位安置完毕，到了第二天清早，他便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提着小旅行袋和公文包准备出门。出门前还特意关照孙倩倩，晚上自己睡觉前，别忘了锁好门窗。孙倩倩笑盈盈地答应着，忙不迭地把他送上了车。

张海鹏装模作样把车开出了住宅小区，一个掉头，便朝私人定制服务中心的方向驶去。他和廖经理说好了，在她办公室里会合，此时，家里的监控探头、窃听器材都已经开始正常工作了，张海鹏的情绪，也渐渐进入了备战状态。

“看看，你老婆去拿香槟酒和玻璃杯了…”廖经理用手指指办公室里的电脑屏幕。

“嗯…”张海鹏应了一声。此时的他，听着窃听器里不断传出的莺声燕语，只感到心头羞愤的怒火一阵阵往上窜。这下好了，原本羞于见人的事，竟然成了公开直播，所幸廖经理和小林秘书都是专业人士，她们一心致力于为客户解决实际问题，对于各种私密，例如眼前种种，估计也早已见怪不怪的吧。或许…类似的委托案例还挺多的吧…张海鹏心里想着，又撇了一眼电脑屏幕，便走开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用泥巴封堵起来，好不要让这种龌龊之事沾污自己纯洁的视听。

“张先生，您就忍一忍吧，想想您的房子值多少钱，想想等一会儿要怎样好好发挥，才能把它全须全尾留在您一个人的名下，这才应该是您此刻的关注点呢。”廖经理提醒道。

“是，你说得对，我没什么，我可以忍的。”

又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

“几杯香槟已经下肚了，药效也差不多了，我们准备出发吧。”廖经理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甩甩长发，一声令下。

由林秘书开车，廖经理坐在她旁边，张海鹏一个人坐在后座上，车稳稳驶离车库，没过多久，张海鹏最熟悉的那个家，已在眼前了。

“放心吧，我们会随时关注你们的动向，适时出击，您尽管演好您的戏就行。”

“好，那…我开始了。”张海鹏推开车门，一脚跨了出去。

（四）

眼前，是这间本属于张海鹏自己的卧房。

他站在床前，因怒意和妒意而浑身颤抖。他迅速拿出藏在厨房煤气柜里的一大卷麻绳，分别把这两个正酣睡在床榻上的、赤身裸体的奸夫淫妇五花大绑起来，然后仔细确认了自己打的死结足够紧实，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最后，从洗手间里盛来一脸盆冷水，朝他们劈头盖脸泼了过去。

这对突然被冷水冻醒的野鸳鸯，一边打着冷颤，一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绳子捆绑住了，便拼命挣扎起来，使了好一会儿劲，才猛然发现，他们眼前竟然站着一个人，他手里握着长度瘆人的一把明晃晃的砍刀，目光里仿佛有火要喷射出来一样。

“你们…你们这两个无耻的人，一直把我当个老傻瓜在玩弄吧？是不是很有成就感？狗男女…”

“老公…你…不是去杭州了么…”孙倩倩瞪大了眼睛，慌乱地看着张海鹏。

“孙倩倩，我们结婚那么多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为什么要背着我，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还有你，刘志强，你是我的助理，跟了我这么多年，我那么信任你，一直不忘记成就你，甚至让你成为我著作的第二作者，你怎么能做出这么背德的事情，来羞辱你的老师？！”

孙倩倩和刘志强默不作声，两人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张海鹏手里那把长砍刀，赤条条的身体吓得瑟瑟发抖。

“好，很好，你们不愿意回答是吧？没关系，既然不愿意回答，那今天我就来个玉石俱焚，我坦白告诉你们，我活到这把年纪，该有的成就和名望也都已经有了，我是活够本了的，所以我最不怕的就是吃官司，死不死刑的我无所谓，懂吗…？”

“张老师…您…您千万别冲动…您…您就原谅我们吧…我们…我和倩倩之间，不是贪图情色的那种关系…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求你看在‘真情抵万金’的份儿上，开开恩，放过我们吧…”刘志强恳求道。

“对啊对啊老公，其实你一直不知道…我虽然非常景仰你，崇拜你，但是…志强才是我唯一心爱的男人啊…如果你愿意成全我们，我们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孙倩倩泪眼朦胧。

“你们想得美！我做了大半生的学问，一直以来，都坚持恪守高尚的品格，所以才能在文学界内外都获得大家的尊敬，到了今天，也算是功德圆满。我杀你们，为的是洗刷掉玷污在我身上的耻辱，就算要搭上我余生的性命，又有何妨？”张海鹏说着，一把举起砍刀，架在孙倩倩的脖子上。

“老公！！老公不要啊！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是他！是刘志强趁你不在家的时候强暴了我，之后还三番五次骚扰我，他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顺从他，他就把你还没公诸于世的学术成果，全部卖给其他大学的学者！他说他会让你威望扫地啊老公！我是没有办法才被他控制的！其实我心里一直深爱着你，我是想保住你的学术地位才不得已委身于他啊老公……”

“倩倩…你在说些什么…？！”刘志强不可置信地望着孙倩倩，目光中充满了惊惧与绝望。

“我在说些什么？我在陈述事实啊！本来就是你强暴我，威胁我的，我和我老公要去告你！！”

“你怎么能编出这样的谎话来…？明明是你主动勾引我的呀！！张老师，你听我说，确确实实是她一次又一次主动勾引我的，我当时一直不为所动，后来有一回，你知道吗？她…她趁你去上厕所的那一会儿功夫，竟然…竟然用手摸我的裤裆…”

“哈，看看，说得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似的，既然你们俩都这么在理，那…各自都有什么实际证据没有？”

“我有证据！张老师，我有实际证据！”

“什么实际证据？”

“就是…就是你晚上喝香槟的时候，千万别放冰块！”

“冰块？为什么？”

“因为冰块里有毒！！孙倩倩一直跟我说，你又老迈又古板，和你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就像天天抱着一把枯树枝。为了能够摆脱你，和我远走高飞，她在自制的冰块里凿了个小孔，小孔里装的…是用透明糯米纸包裹起来的固态氢化物，而且，她还很狡诈，整桶冰块里，铺在最上面一层的，是普通冰块，下面的才是毒冰块！她知道你喜欢喝凉的东西，所以就在冰块里动了手脚，而且正巧就是昨天刚做的！她趁你出去上班，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做的！不信，你可以把那桶冰块拿给警察去化验…！”

“刘志强你……！！老公…你原谅我…原谅我行吗老公…我年纪轻、轻佻、耽于幻想，所以才会犯这样的糊涂，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夫妻的情分上，你放过我，别让警察把我抓走，好不好…？只要别让警察把我抓走，你随便要我怎样都行，好吗…老公……？”

“OK！就演到这儿吧，完美。”此时，廖经理和林秘书突然破门而入，“张先生，所有我们在法庭上需要的声音和影像证据，都已搜罗齐全了，计划圆满完成。”

只听“啪”的一声，张海鹏把砍刀重重地扔在地上，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后便独自呆坐在地板上，一句话也不说。按理讲，此刻颜面无存的应该是那两个人，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感到心里有一种脱光了衣服被人看得一清二楚的无地自容。他其实也很想知道，廖经理究竟为什么会那么确定，确定在孙倩倩的心里，必定藏着某些隐蔽而危险的猫腻，但是，他不知该如何发问，也似乎很难问得出口，或许是丰富的计划实施经验累积，帮助她作出了一系列推演？也或许是“同样生为女人”的那种直觉力，致使她一开头便认定了这一点？

“好了，等你们办理协议离婚手续的时候，她肯定不会顶着谋杀未遂的罪行被揭露的风险，来和你争财产的，放心吧。”廖经理拍了拍张海鹏的肩膀，“您也别想那么多了啦，虽然…是难堪了些…但至少，房子守住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