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姐

眼看要过春节了，在城里上班的老刘计划提前回一次家，看看乡下老家居住的父母，也好准备些过年的东西，顺便带回去。

回老家对年近五十的老刘来说是轻车熟路，况且现在都是村村通公路，二十多公里驱车也就不到半个钟点就到了。

北方的隆冬季节煞是寒冷，偏远的太阳隐藏在云层里，半天都难的一见。老家乡下的田野，除了墨绿的麦田，满眼的都是萧瑟景象，村庄也是一片雾蒙蒙的，走近了才能看清楚点，树的枝丫光秃秃的，擎在苍茫的天空，空无一人的村子显得更为冷清。

老刘径直来到家门口，拍了拍红色的大铁门，冲家里喊了几声：“伯，伯，开门，开门了。” 在这里的农村，叫父亲也称伯。

未久，年迈的父亲给它打开了门，迎他进院子，对屋里吆喝道：“刘阳回来了。”还没等老刘进屋，鬓发斑白的老母亲笑呵呵地也迎了出来，说：外面冷，赶紧进屋里暖和。老刘就忙着把带回来的牛肉、牛奶饮料等拎进屋里。

这是父母新近几年才建的房屋，倒也宽敞明亮，偌大的客厅里，墙上的电视正演着喜庆的娱乐节目，老刘便在沙发上坐下，和父母攀谈起来。每次回家，他都要问问家里的近况，诸如父母身体好不好了，姊妹兄弟家里如何了等等。

他也挺乐意听父母不慌不忙地唠叨，妹妹有啥新情况了，弟弟家小孩子又去哪里上学了等等，都会给他说的很清楚。聊过了家里的事儿，有时候村里的家长里短也会给他说上几句。反正这都成了惯例，父母也愿意讲，老刘更乐意听，他甚至感到听父母的唠叨也是一种享受。

不过最后母亲给他说了一个事情让他很意外，也更吃惊。母亲对他讲：“刘阳啊，你雪姐住院了，听人说病还很重，还好抢救过来了，就在城里第一医院，你回去了可得去看看她。”

“雪姐？那怎么可能？”老刘很是惊讶，“上次回来还碰到她说话呢，还很好啊。”  父亲插话道：“村里人说得的是急病，你回去就去看看吧。”

“那好吧，我回去就去看她，到底是咋回事啊？”老刘又问。“哎，听说是让你宝哥给气的了，”母亲说：“你宝哥不是有个加工厂么，用了几个人，就有个邻村的女的，村上人都说她和你宝哥有关系，你雪姐听说了也抓不到啥把柄，就只会生闷气，估计是气出的病。”

“宝哥也是真不争气，连那二乖都大学毕业了，大乖才结过婚，这两口辛苦了一辈子该享福了，却弄成这了，哎，雪姐命也是真苦。”老刘道。

“哎，村上的人也都这样说，说你雪姐也够窝囊，没有打散他俩，倒给自己弄了一身病，万一有个好歹，那岂不是成就了他俩？那个女的正愁瞌睡呢，却送给人家一个枕头，一辈子辛苦都是给人家干的。”母亲显然很是生气，又开始不停地唠叨起来了。

父亲大半天不吭，一看母亲有气了，赶忙在一旁解劝起来：“都别往那坏处想，万一你雪姐挺过来好了，他俩的小九九都得鸡飞蛋打，这也说不定。”

“是，是，”老刘也连声附和，劝导起母亲来。

一家人吃了午饭，老刘下午就返城了。返程的他不敢怠慢，晚上就买了些礼品到医院去探望雪姐。

春节前的医院仍是人满为患，大乖在照看雪姐，雪姐已经出了重症监护室住进了一般病房，不过看起来仍是很虚弱，清瘦的脸上更加的苍白。

雪姐看到老刘，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反映，弱弱地说了一句：“刘阳，都忙，别来回跑了，我这住几天都回去了，也不是啥大病。”老刘一听，差点掉下泪来，忍了几忍，勉强忍住。背过身来偷偷抹去眼泪，才转过脸笑着说：“嗯，是，雪姐，刚才大乖也说了，你这病虽然急点，但不是大病，气管有点炎症，治疗几天都好了。”

他虽然说的好像轻松，但内心很难受，也是强做欢颜，这是用谎言安慰雪姐。其实刚才大乖已经给他透过信儿，雪姐这是肝癌晚期，不过家里人都在瞒着他。

看着躺在病床上动也不想动的瘦弱的雪姐，老刘实在太难受，几次哽咽，因为家里亲戚当中，他从小和雪姐接触的最多，感情也更亲近些。但为了不让雪姐发现他的悲伤，只逗留了些时候，他便离开医院了。临走，还交代大乖，一定要招呼好雪姐。

雪姐其实是老刘的姨表姐，她姊妹四五个，在家里她是老大，应老大的从小都没少干活儿。等雪姐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老刘的母亲就给他物色了一个同村的宝哥。

宝哥家庭条件并不好，弟兄三四个，他也是老大，也能干，外出学会了做木工手艺。随后回到老家，在方圆几十里给人家做家具，也能挣到钱，家境渐渐好了起来。加上宝哥生的白白净净的，雪姐他俩一见倾心，也就确立了恋爱关系。有个外甥女嫁到同村，也好有个照应，老刘的母亲也很高兴。

雪姐长得眉清目秀，漫长的脸儿，面容姣好，只是性格有些怯懦，说话声音向来都是慢声细语的，老刘的母亲担心她嫁过来受欺负，常劝她要大方点，硬气点，免得以后受欺负。但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事情陷入了僵局，老刘的母亲死活不让他俩来往了，这可难坏了雪姐。

一天晚上，老刘放学回来，正看到宝哥和雪姐在家里和父母计较着什么，他在旁边呆了一会，被母亲训斥道：“小孩子家，看啥里，还不去学习去。”他就到里屋看书去了。

一会儿就看到宝哥和雪姐给他母亲跪下了，又说了半天，才回去了。可能是宝哥打了什么保证吧，以后他俩又继续交往，最后终于顺利结婚了。

思念犹如记忆的片段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宝哥和雪姐婚后恩爱有加，加上两人又很能干，没多久就还清了家里的外债，又盖起来新房子，日子过的还不错。再后又有了大乖和二乖两个男孩子，家里的生活猛然的生机勃勃起来了，村上的人都陡生羡慕，有的当面就夸起老刘的母亲来，说她有眼光，这以后外甥女该享福了。

“享福？享个屁福，他俩生了两个娃儿，宝的弟兄又多，俺外甥女还不是下力的命，这下可该很给他家做牛做马地干了。”老刘的母亲说。

说是说，过归过，雪姐宝哥他俩肯干不怕吃苦，这些年又张罗了个加工厂，收入也可以，先后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老大毕业还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成了家，也有了孩子。家里孩子的事儿，这也只剩二乖了，还愁个啥里，看着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谁知道现在雪姐却突然得病了呢？难道真是给宝哥气的么？老刘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过有一点他是想得到的，那就是宝哥家里本来底子差，弟兄们分家的时候，雪姐还分的有婆家的外债，加上两个孩子都上学，负担不轻，这些年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地干活儿，确实是累啊，难道是积劳成疾？老刘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怨恨宝哥和那个女人，这两个祸根，真想找个机会去揍他们一顿。

春节前几天，老刘又跑到医院去看了雪姐。雪姐的气色好像好了不少，也能坐起身和他说话了，只是身子骨还是太弱，说不了几句，都开始喘气了。这病本来都如此了，人也抢救过来了，医院就催促着让出院。

也马上春节了，宝哥和孩子们商量了一下，就想着回家去过节。“毕竟春节还要走亲访友的，这住医院过节不是怕花钱，主要是也太麻烦了，如果真不行过完节再来住院。”宝哥说道。孩子们告诉雪姐，医生让出院回家静养些时，慢慢地就好了。

雪姐听了也很高兴，脸上的颜色明显地好了很多，也有了笑容，还说：“我说我这身子骨也不会这么差吧，一点担待都没有了么？回去养养都好了。”想着马上就要出院，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家里人给雪姐办完出院手续就回老家去了，老刘特意去送了送她们。

壬寅虎年的春节，疫情仍有点肆虐，按规定尽量不能外出，走亲访友都省去了不少，雪姐也没能回娘家看看，也没有亲戚来看她，她颇有点失望的样子，几天都闷闷不乐，嘴里还不停地嘟哝说：“看这疫情给闹的，连亲戚都不让走了，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疫情原因春节不让外出，老刘也没到哪儿去玩儿，年后就开始上班，他还寻思着等过了灯节就再回趟老家去看看雪姐去。

忽然一天晚上，他接了一个电话，原来是大乖打来的，说是你雪姐刚过了年都又发病了，医院里抢救了一天没能抢救过来，今天都拉回老家来了，后天老家办事出殡里，亲戚都会来，你也回来吧！

老刘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地突然，他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情绪，热泪噗嗖噗嗖地往下就淌，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庞，那个亲切待他的温柔体贴的雪姐！

雪姐办事那天，回到老家，老刘先见了父母。“恁雪姐今年才刚到六十岁，这正是享福的时候，她这可是真没有福啊！”老刘的母亲说：“你雪姐待你不薄，你去了得多哭两声。”

老刘向来很听母亲的，这次也不例外，到了雪姐家，上过礼，和亲戚攀谈两句后，就直奔灵堂。还是主事人拦住了他，说老刘别去灵堂了，你雪姐母亲和她姊妹都在，你一哭肯定又惹得这些人一阵大哭，这两天他们身体都哭得弱多了，还是灵棚里祭奠吧。

老刘就跟主事人来到了灵棚，还没等主事人开始，看到雪姐的照片，老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倒在地大哭起来。这时候堂屋里跑出来了雪姐的姊妹，赶紧来劝，都说刘阳别太伤心了，恁雪姐都走了，哭也无益。老刘被搀扶着来到院子里，缓缓神儿，和几个姨表说起话来。

姨表们好长时间没见，这次见面，也没谈别的，大都是说说各自家中的近况，最后还是说起了雪姐来。

他们说雪姐临走的时候还在念叨：没有白疼刘阳，他那么忙，还来医院里看我好几回里。听了老表们说的，老刘心里暗自责备自己，雪姐住院那会儿，没有多去照顾照顾。想到此，眼泪便又吧嗒吧嗒地噗嗖起来，几个老表一见，赶忙岔开话题，老刘才又缓过劲来。因为怕下午出殡时候老刘再大哭一场，老表们又安排人拉着老刘提前回城里了，他就连最后送雪姐的愿想也没达到。

转眼半年多过去了，老刘因为手头事儿太多，也没顾得上再回老家去，有时候就给父亲打个电话问问母亲和家里的情况。

一天晚上，老刘有场应酬，多喝了几杯，本来酒量不行的他少有的喝了个大醉，回家倒头就睡了。他忽然梦见自己又上学去了，放学回家，看到雪姐又来他家帮干活儿了。

雪姐还是年轻时候的俊俏模样，细长细长的头发辫子一甩一甩的，眨呀眨的长睫毛，底下是很害羞的似乎是会说话的两只忽灵灵的大眼睛，绯红的脸颊好似熟透了的苹果透着由里到外的红润，微微翘起的嘴唇里吐出的稍有些清脆的嗓音还是那么好听：“刘阳，今天学校都学的啥呀，快给雪姐我学学。

”老刘说：“学的可多了，就不给你说。”  “教教雪姐呗？”她继续斗他，“你不教我，我撵上你打你屁股。”雪姐呵呵笑着开始来追他。

老刘撒腿就跑，他生怕雪姐撵上，就飞奔地跑。他跑啊跑啊，渐渐地听不到雪姐那银铃般的笑声了，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儿了，回头一看，早不见了雪姐，他迷路了，急的大哭起来了，四处找雪姐，就是找不到，他越哭越害怕，开始大喊起来：雪姐，雪姐！他实在是太着急了，也害怕极了，这一急竟然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老刘掐了掐鼻子尖，还有点疼，看起来这是真醒了。一模枕头，都湿了大半截，“哎！可怜的雪姐，这是又想我了。”老刘心想，“都托梦给我了，明天得回去看看她去。”他心里盘算着，还没闭眼，他好像又看见雪姐了，笑呵呵地向他走来了，老刘就赶忙迎上去，忽然雪姐又不见了，只看到田地里那个不大的坟头，已经被荒草覆盖了，“雪姐，雪姐！”老刘便又着急起来了，大喊着四处寻找起雪姐来。可怜的雪姐，明天我一准回去看你！老刘下定了决心。

翌日老刘就迫不及待地回了趟老家，这次他是先去田地里的坟头看了一看，拜了拜长眠地下的雪姐，又在雪姐的坟头念叨着说了些心里想说的话，然后才回的家看望父母双亲。

刚进门，就听他母亲又说起那个女人来了。“刘阳，你不知道那个宝儿多过分，恁雪姐这走了还没一年，他就开始出样儿了。”母亲看起来很生气，“当初我就看他这个人不专一，后悔当初那个时候啊，咋就没坚持让她俩一刀两断！”

“那也不能全怪你啊，那时候不是雪儿也哀求你成全她俩么？”老刘的父亲插话道。

“那也是怨我，她一个小姑娘家懂个啥？还是怨我啊。”老刘母亲自责道。

“宝哥他又出啥样儿了？”老刘就问母亲。“还会出啥样儿啊，不还是因为那个女人么！”老刘母亲说，“村上都传开了，恁宝哥都和那个女人都住在一起了！哎！”

“啊？真的么？那大乖二乖也不管管他爹？”老刘问道。“咋会不管啊，两个儿子都劝他了，让他再等等，就算是要再娶，起码要等雪儿走了一年后再说。”老刘母亲说，“你猜那个宝咋说里，他说一天他也等不了了，大乖气的都动起手来了，你没见啊，打得他爹腿都肿了，两三天都没出门。”

“人家都是儿大了不由爹，他可是爹大了不由儿啊！”老刘母亲说道，“这种丑事在村里村外都传开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哎，那能有啥办法啊，”老刘说，“这雪姐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算是给别人做了一锅好饭啊！”

“谁说不是里，可怜雪儿这苦命的孩子了！”老刘的母亲也开始抹眼泪了，“这个该死的宝儿，当初我都没看好他，他这样会遭报应的！”

“好了好了，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都七八十的人了，自己都快管不好自己了，别人你还能管了？”老刘的父亲在一旁劝道。

下午回城，老刘径直走了。以往回来看过父母，临走的时候，总会去雪姐家的加工厂看看，今天算是彻底没了心情，况且他已经去看过雪姐了。至于宝儿和那个女人，或许也是真爱？这个老刘也没心思去关心，反正他最关心的雪姐他已经看过了，其他别的好像都不重要了。

不过临走的时候，他还是撇了一眼那个加工厂，看起来虽说还是老样子，不过他感觉那里已经明显的变得陌生了，以前看见厂子就是很亲切的，就像看到了亲人，而如今看见它，顿然陌生了许多，好像是不认识了一般，起码打心底里开始厌恶起来了。

“以后再回来，看都不看它一眼。”，老刘心里暗想着，就驱车离去头也不回地回城了。因为在他看来，厂子就是雪姐，雪姐就是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