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昆曲电影《红楼梦》的导演龚应恬当着众多媒体的面愤愤不平:“跟红楼梦要票房,就像跟曹雪芹要发行量!”
刚刚从国外拿奖归来的龚导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这部电影首演后被各大院线打入冷宫。
不排片,不关注,不稀罕。连个骂的人都没有。市场给出的反应让龚导心寒。
他语气沉重,声音几乎哽咽:“”高情不入时人眼,知音难觅呀!”
事实果真如此吗?戏曲本就小众。龚导自己不上心,没有大力宣传,连网络都找不到相关资源,又不肯放下架子在差一点的场次上映,各大院线又不是慈善机构,凭什么跟着你赔钱赚吆喝呢?
三年后,我在网上找到了完整版。看完后,不得不叹息,龚应恬真是成也红楼,败也红楼!
红楼梦离不开昆曲。书中,省亲献上的是昆曲;过生日点的是昆曲;宴会取乐唱的是昆曲;做寿应景看的是昆曲;歌姬凑趣迷的是昆曲;奉旨打醮演的还是昆曲。更不用说,大观园里逗起林妹妹情丝的那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
开口不谈《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曹公的巨作影响深远。很多剧种都改编过。只是,从没有一部完整的昆曲作品面世。常演的,不过是《别父》之类的折子戏。
北方昆曲剧院花大力气排演此剧,光选秀就声势浩大。官宣是这样说的:我们的服装道具做得非常精美。声光电给了观众全新的享受。
在这样的背景下,龚应恬用北昆原班人马拍了同名昆曲电影,本是一件填补戏曲界空白的好事。可龚导对曹公研究不透,对红楼删改随意,对商业宣传不屑一顾,最终美酒变酸酒,砸自己手里了。
昆曲电影导演龚应恬:成也红楼,败也红楼(一)看了三遍,槽点比优点多。我分了两篇,专门来聊聊这部昆曲新编戏。今天先说优点。
首先,男女主角选得好。
林黛玉的扮演者是朱冰贞,工闺门旦,师从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胡锦芳。
这女孩有一双特别适合演林妹妹的眼睛,很灵动。曹公写林妹妹是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朱冰贞的眼睛恰恰汪着一潭清澈的湖水,要是不小心溢出来一点,旁边的人小心脏就会一揪一揪地疼。
朱冰贞的气质也是贴合林黛玉的。进府那一幕,隔着纱窗,我们看见一个柔弱得风吹吹就能倒的窈窕身影。她进来了,走得那么缓慢,好像有万千心事压在心头。等她把披肩除下,独自观察外祖母家的陈设时,我们仿佛看见了一株空谷幽兰。那通身的气派,不像凡间俗物,竟是瑶池仙境下凡。
她和外祖母见面时,眼泪滚下的样子很有古典美。
琼瑶奶奶曾说,美人要想哭得好看,首先泪珠儿落下来要连成一条直线,不能歪七扭八。其次,不能哭得大声,要无声而泣,看得见头发上的首饰轻微地颤动,却不闻半声呜咽。只有这样,才能唤起怜香惜玉的感情。朱冰贞做到了。
所以,她就是林妹妹,林妹妹就是她。
贾宝玉的扮演者是翁佳慧。国家一级演员,师承岳美缇。她和岳老一样,把女小生吃透了。
她的宝玉恰到好处。该痴情就痴情,该风流就风流,该活泼就活泼,该宁静就宁静,该疯癫就疯癫,该觉醒就觉醒。多一分浮躁之气顿增,少一分潇洒之气立减。
宝黛初会,她扔缰绳表达迫不及待的喜悦(按情节推理,应该是路上小厮已经告诉他黛玉来了)。
讲“耗子精”那段,载歌载舞,别人演来或许觉得闹腾,可她演起来只觉得两小无猜就该是这种样子。
挨打时,她的腰腿功夫很好地表现了这位贵公子的恐慌、疼痛、委屈和倔强。
后面抄捡、感伤、大婚、哭灵,龚导拍她身段的镜头很少,有时甚至没有。然而,翁佳慧可以用眼神带我们走进宝玉的世界。
所以,翁佳慧就是那个“转盼多情,言语常笑”的宝哥哥。
黄金配角也叫人眼前一亮。
王熙凤不用说了,魏春荣凌厉的气场足矣。
贾政的扮演者王英会赋予政老人情味。
大婚之前,宝玉病重,贾政拥子怀中,轻抚后背:“儿啊,你要快快好起来啊!”可怜天下父母心!
说完演员,我们来说说戏剧本身。电影160多分钟,可圈可点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诸芳流散。二是黛死钗嫁。
诸芳流散那一场,情绪层层递进,身段步步到位。真的好看。
搜捡大观园后,宝玉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不但丢了玉,这个人也变得痴痴傻傻。五儿陪着宝玉散心,结果宝玉触景生情,心绪更加灰暗。
神恍惚,魂难定,
身绵绵如絮当风。
急煎煎脚步儿前行。
拜访秋爽斋,他想和三妹妹再开一次夜宴,再占一回花名,再行一次酒令,再无拘无束打闹一回。
可五儿说:“探春姑娘远嫁了。”
花柳失色。宝玉立定后闭目,转身,将水袖甩向胸前,伤心得捶胸顿足。
人去也,
相隔得云山万重。
登门缀锦楼,他想让二姐姐再吃一回螃蟹,再穿一回茉莉花针,再温柔地喊一声“宝兄弟”。
可五儿说:“迎春姑娘死了。”
恍若晴天霹雳。宝玉倒向石桥,双手紧紧抓着石栏杆才没有倒下。拭泪,却拭不干。
早忘却,她偏遇着中山狼,
受逼凌,早赴幽冥。
我将这海棠诗轻哦慢咏,
只待你蘅芜君细品评。
原以为还能和宝姐姐再唱和一回,可宝姑娘搬出园子了。宝玉愣在原地。
朦胧中,他把五儿当成湘云。轻轻握着五儿的手,就像往日里握着云妹妹的手,临摹簪花小楷。
蓦见毛锥墨盈盈,
可是你枕霞旧友诗意浓。
可云妹妹早回自己家了。
走了,都走了。
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此时,他想起永锁宫墙的大姐。
元妃姐姐早丧九重,黯然伤情
偌大的园子空余悲风。
镜头一转。园子里依旧是回廊曲径通幽地,水榭莲池映碧天。可心头萧瑟却始终挥之不去。
诸芳流散没多久,就到了黛死钗嫁。
这出戏龚导下了苦功夫。角度很新颖。潇湘馆的黛玉和怡红院的宝玉隔空对话。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剧种敢这么演。看似荒谬,细思却合情理。宝黛早已情根深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怕外力强行阻隔也挡不住他们心有灵犀。
就在怡红院的宝玉“称心怀”时,潇湘馆的黛玉怀着必死之心将诗帕盖在自己脸上。
宝玉问:“多日不见,你的病可好些了?”
黛玉取下诗帕,声音颤抖:“我是不中用了”。
我一自投生便长病无宁,泪伴晨昏永。
只因心儿里种着三生情。
今儿呵,命儿只剩着一星星,
待把这冤孽债还清。
宝玉问:“妹妹,我把心都交于你了。今日,你带来了吗?”
黛玉说:“我带来了,还与你。”
俺将心儿化作啼血杜鹃,一点一滴向君还。此去黄泉,不带走一点点。 呕尽这血滴犹热,还清你心儿瓣瓣。
宝玉提到定情诗帕,黛玉的回答格外凄凉。
这诗帕呵,芙蓉密字,万缕千丝,都是鲛人泪织断肠句。春花冢里,秋窗雨夕,泪湿云梦,旧帕题诗。且都是枉留笑柄在人世。
就在宝玉以为“今日里践前盟”时,黛玉想的是焚稿。
将这断肠诗句,都化作灰飞烟灭无痕迹。
最后宝玉揭开红盖头的那一刻,黛玉喊着“宝玉,你……好……”恨恨而逝。
这一幕,无论是剧中人还是观影者,都会掬一把同情泪。
评论戏曲电影,我们习惯用“瑕不掩玉”来形容它的整体质量。但龚导有本事把这句话彻底颠覆。欲知详情,请容我下回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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