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起雾时不要上山’?”
眼前的大雾弥漫,晨曦的微光还未出现,三个少年少女一行人向藏于云雾的远山望去。
“可是婶婶非要用那么稀有的药草治病我有什么办法?我看你呀,就是找借口懒得跑腿。”那位叫阿成的少年无奈地看着说话的女孩。
“什么找借口!是真的!”少女分辩道,“我奶奶说的!”
“你奶奶说什么你都信。”阿成不屑道,“她那些老掉牙的东西有什么好信的。”
“阿成,”稍大一点的那个女孩打了圆场,“小遥就是说个故事嘛,别这么认真。”
少年撇撇嘴,“那你倒是说说,起雾上山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会发生?”
小遥装作看不见他的样子,扭头问另一个女孩,“小岚,你想听吗?”
小岚点头,“想听。”
小遥摩拳擦掌,三人渐行渐远,少女轻快的声音,将故事的开头留在了风里。
“那是我奶奶说,她爷爷辈的事……”
那时,他们还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村里人自给自足,男人们上山砍柴、种地。每年到了时节,名贵的药草从地里冒出来,不用多,一个指头的高度就能被熟悉这片大山的人们发现。
自己系好红绳,就是自家的了,旁人看了也要避开去。等药草长大成熟,便收了回家,去镇上能换好些新鲜玩意。
所以每年药草冒头的时节,都是男人女人们抢着上山的季节,一天都不能落。
偏偏在她爷爷十七岁那年,山上起了场大雾。其实晨雾昏雾都不稀奇,露水重、甘霖后总会起雾,有雾虽然看不真切,却也不耽误做这些细活,麻烦点罢了。
但这一年的大雾,有些不同。照以往来看,雾重时晚些上山,等晨光破开也就算了,实在浓重,就隔天再说,先紧着家里的地。但这年,这雾足足有三天没有散。
村里的癫子一反常态地哼哼唧唧,“雾露起时,山林莫入;行者拘魂,过者留魄……”
村里老人也觉得不详,“这几日,别上山了吧。”
爷爷觉得没什么,但是乐得休息。他和村里有志青年不同,得安则安,得闲则闲。村里人都叫他没出息的二娃子。
“二娃子,你今天不上山啊?”村头王家三哥在第四天的早上敲了敲他家的门。
“不去,你们去吧。”二娃子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不给你开门了,睡觉呢。”
门外传来几个同行人的笑声,“这没出息的二娃子现在还没起。”
“走吧走吧。”
等二娃子睡足了起床,天也不过就亮了八分,“这雾……还没散呢?”
他抻了个懒腰,看见匆匆赶过来的王家三婶,“你三哥他们呢?”
“上山了啊。”他看到三婶这么急倒是有点奇怪。
三婶一拍大腿,“哎呀这些个不听话的娃子们呦!”说罢就要向上山的路追。
“哎哎哎三婶,”二娃子一手捞住要走的三婶,“你现在去也追不上了,都十好几的人能出什么事?婶子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当晚,王三哥和村里几个青年凯旋而归,得意洋洋地打了多少靶子——他们喜欢把这事比喻成射箭,在二娃子看来并没有那么有趣。
二娃子正懒洋洋躺着的时候,听见阿娘叫他,“你明天和王三他们上山去吧。”
他盘算着明天标得药草,给一直照顾他的阿姐弄点什么小玩意来,眼睛都懒得抬,“好”。
第二天一早,雾依旧没散,但已经比之前要轻得多了。二娃子将该带的东西整理好,自己早早上了山。
从山脚下来看,这山上的雾似乎远没有实际重。他按照熟悉的记忆转悠了几圈,毫无收获。
也是。
他自嘲道,好不容易有这么难得的机会,王三他们几个怎么还会给自己剩?
走了半天,实在是累了,干粮吃得快,说没就没,草倒是一个没看见。雾依旧很重,已经是正午了,却半分也没减。
盘算着,王三他们几个应该也上山了吧?这一趟,白玩。二娃子有点烦躁,长舒了一口气,算了,还是下山吧。
他当时没有发现,当他出现这个想法时,周围的雾又浓重了几分。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因为他在绕圈子走回头路。
“真是邪门啊。”他咕哝着,“今天真是不顺。”
他又绕了一会,便放弃了自己找路的想法,扯开嗓子大吼道,“有人吗——王三哥——?”
声音不再像是原本山林中空旷回荡,而是入水般消失,此时的雾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四周也静极了。
二娃子凭空生出点冷意,还好天大亮,这要是晚上,自己不得吓破胆去。
半晌,突然身后窸窣声起,吓了他一跳。
“三哥?”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绰绰不清,二娃子试探地叫了声。
那人影动了动,仿佛是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二娃子急忙追上去,才走两步就被脚下的藤枝绊倒,他定睛一看,居然是株未标的药草。他顾不得系绳,连滚带爬地往前跟了两步,想要赶上那人。
但是人影始终不真切,无论他如何跑,如何追,都始终在自己前面绰绰而动。
他突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那个人影如果不是王三哥,也不是村里人,会是谁?他……又想带自己去哪?
他脚步变缓,停了下来。那个人影似乎发现了他不再跟着,居然也停了下来。
二娃子的心开始狂跳,他看着人影停下,看着他转身,看着他越来越近——
人影突然消失了。
“二娃子!”女人凄厉地叫声让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皮,视线中阿娘的眼泪簌簌落在他身上、脸上。
“……娘。”二娃子仿佛很久没说过话了似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发觉村里的大人们似乎都在,自己躺在熟悉的小路上,手里还紧紧捏着那根未系红绳的药草。
“这不是挺好的吗。”阿成听到这里打断道,“本来什么也没找到,还意外得到了药草。”
“你知道什么!”小遥不满于被打断,“他是被找到了,但是是在他上山的三天后!”
“三天之后?”小岚问,“为什么三天之后才去找他?”
“他上山之后,其他人也都上山了,但是当天晚上都没有回来,村里人急了,第二天全村人都上山了,”小遥压低声音,“你们知道吗,他们消失的第二天雾就散了,山上什么也没有,甚至连红线也没有!”
“为什么?”阿成完全忘记了要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假,追着问道。
“没人说得清楚为什么,因为除了二娃子,其他人都没找到。”小遥神秘地说,“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而二娃子本人,也完全没有了之后的记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山上呆了三天。”
“听你这么一说,挺渗人的哈。”阿成耸耸肩,三人已行至山脚,远处的村落还隐约有人活动,但已经破败残旧了。
“那要不,我们回去吧?”小岚提议道。
“我倒是觉得挺好玩的,当时那么多人,也没人发现究竟是什么原因,这次起雾不知道几天才会散,正是一探究竟的好时机!就怕……有些人不敢啦?”小遥跃跃欲试,拿话激阿成。
“有什么不敢的,”阿成正色道,“你这个故事都这么久了,真假都两说,说得这么详细,一看就是编了大半。”
说罢他略微咳了一下,迈开脚步,“事先说好,我就是上去找药草,找到就走,你可别乱跑。”
“真的要去吗?”小岚无奈地看着两个人剑拔弩张,也跟了上去。
三人在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留心脚下的树枝藤蔓,从隐约的雾气里分辨药草的样子。
“哎呀!”三人略微分散开,寻找药草时,阿成突然听见小遥叫了一声。
“怎么了?”他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看见小遥指着地上的一株草,草茎上,系着崭新的红线,就好像是刚绑上去的一样。
“现在居然还有系绳的!”小遥看着觉得还挺新鲜,“没想到那山底下的村子习俗保留到现在!”
阿成看了看,心中觉得不对。
明明是市集上挺常见的植物,到处都有卖,也不贵,为什么被系了红线?
“不对啊……”阿成刚想解释,但是突然觉得太安静了,“小岚呢?”
浓雾之中,他回头一看。
小岚不见了。
“怎么回事?她自己走远了吗?”阿成皱着眉道。
“小岚!”他向着刚刚小岚的方向,叫了一声。
无人回应。
他心下一紧,立马回头,“小遥,我们……”
半句话卡在嘴里说不出来。
小遥也不见了。
这浓雾之中,除了他,哪还有人?
阿成将微微颤抖的手攥紧,两个女孩一瞬间都消失了,而且小遥是在离他这么近的情况下,他都丝毫没有察觉。
他们上山的那条小路尽头隐于雾中,因为怕雾重迷路,他们走了最好辨认的那条小路,打算原路去原路返。
“菩萨保佑。”阿成学娘的样子闭眼咕哝了一句,向着下山的路走去。一路上仿佛景色丝毫没有变化,他心有点慌,小跑了起来。
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路,阿成仿佛堵上了命一样狂奔。
脚下突然一滞,不知是绊倒石头还是别的,他直接从小路上滚了下去。
狼狈不堪的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勉强爬了起来。
是那根红绳。
眼前的系着红线的草仿佛是索命的鬼魂,他控制不住自己避开视线,定定地看着它。
这好像……是自己要找的药草。
窸窸窣窣声起,他警惕地突然抬头,在几乎绝对安静的环境里,声音明显了许多。
大雾中,不远处有人影在绰绰晃动。
阿成心提到嗓子眼,跟上去吗?还是不跟?
他脑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小遥刚刚讲的那个故事。跟上去,会发生什么?
他艰难的爬起来,看见人影向着远处移动,“你是谁?”
他慢慢跟上去,心中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不会的,二娃子不也安全的回去了嘛。但他总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么好运。
他一直跟着人影,距离忽远忽近,渐渐偏离了那条小路。
直到腿有点酸疼,阿成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他看见人影停下了。
似乎是……蹲下了?
他顿了顿,豁出去了。他快步走向人影,那人身影愈发清晰,在他随时准备逃跑的时候,那人突然扭头。
“小岚?”
“阿成?”
两人同时叫出来。
阿成松了一口气,“你刚刚去哪了?”
“我一回头你就不见了,”小岚说,“我自己转了好几圈了都没找到你,还以为找不到你了。”
阿成注意到她只说了,“你”。
“小遥呢?你看见她了吗?”阿成不露声色地问。
“没有。”她摇头,“但我刚刚看到了这个药草,我想着采了万一能碰见你呢?正好,喏,给你。”
她不管不顾地把草药塞给阿成,“这山上有古怪,我们赶紧下去吧。”
“那小遥呢?”阿成没有动弹,“不管她了吗。”
“那你要怎么找她?”小岚没有拉动阿成,有些冷淡地站住望着他,“这么大的雾,你自己都走不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走不出去?”阿成和小岚中间仿佛隔了道墙,“你怎么知道怎么下山?”
浓重的雾中,仿佛突然飘起了一缕风。
“你不相信我?”她的声音,轻不可闻。
“你突然消失,之后小遥才不见了,”阿成拼命地想把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却控制不住自己说下去,“我遇到了故事里一样的事,不断走回头路,但有雾挡着我,下山的路根本走不通;而你不直接见我,却把我引到这里来,不管小遥,却要我下山——”
“这场雾,是你起的吧?你就是让大雾久凝不散的妖怪吧!”阿成最后几乎脱口而出,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两个朋友,他自己要怎么接受?
小岚笑了,那样的表情让阿成看不懂,却直觉恐惧。
“是。”
直接地肯定将阿成没有给阿成留一丝希望,他慢慢往后退,却突闻身后有声音。
他猛地回头。
“小遥?”
小遥从雾中出现,表情如白雾一般迷茫。
“你怎么会在这?”她轻声问道。“阿成?”
阿成刚刚绷紧的心,稍稍放宽了些,“小遥你听着,”他压低声音道,“小岚其实……”
“阿成!”身后小岚突然叫到,“回来!”
阿成几乎已经走到了小遥身边,听到小岚的声音后,反射地再退一步。
“她其实……”耳边突然传来小遥的笑声,阿成后颈突然剧痛,被以非常人的力量按向地面。
“嘭。”
“……是个妖怪?”
阿成听着小遥尖细的笑声,如坠冰窟。
“小遥你……居然也是?”他艰难地偏过脸,看不见小遥的表情。
“她是,我也是,但是小遥不是。”小遥回答道。
“告诉你吧,小遥已经死了。”
阿成愣了。
一瞬间,大雾弥漫,阿成眼中一切都消失了。
紧接着狂风大作,切开雾气。呼啸的风凛凛如刀,白雾绵绵不绝。
阿成感受到按在后颈上的力道松了许多。
“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
这次阿成没有犹豫,从地上爬起来向她跑去。
只消片刻,白雾形同乌有,狂风立歇骤停。
“百年不见,你精进很多。”小遥看着地面,却对着小岚说。
“阻你之力还是有的。”小岚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
“阻我?”小遥笑了笑,“百年前那上山的八人你只救下一个,还费劲心思地不让之后的人上山,而我现在的身体,不就是那个被你送下去那人的后人吗。”
“阻我?”她抬眼,“别高估自己了。男人的魂魄固然进补,不如女人的魂魄对我有用。毕竟属阳之体附身不得。”
“你精修出的形态,我得到只消半刻,雾霭流岚,不过文人风雅。你不过就是只小小的雾兽罢了,何谈阻我?”
狂风乍起,怒号着向他们冲来,阿成被矮他半头的小岚护在身后,他将手臂横在眼前。
想象中的厉风并没有如期而至。
阿成放下手,看着小岚转过来望着他,身后浓稠的白雾一时阻挡了狂风。
一声对不起,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要如何说。
小岚脸上笑着,却似乎更悲伤了。“我确实骗了你,我是妖怪。”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很强的妖怪,也无法用人命人魂精修,能耐也就仅能令她在雾中迷失。”
“我喜欢小村子的生活,也喜欢和你们的生活,不过是我的错,我没能救他们。”
阿成看着她,隐约生出了些不详的预感。他心中喷薄而出的情感让他想辩解,想道歉,想弥补对她的伤害。
但是她没给他机会,“你说的话,我不怪你,只是……”
阿成突然觉得自己身体一轻,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
“……起雾之时,切莫再上山了。”
“不……”身体攸然飘远,双眼紧紧地盯着狂风破开薄雾。
她莞尔一笑。
“生当复来归。”
“阿成!阿成!”肩膀被剧烈地摇晃,他艰难地撑开眼皮。
是他婶婶。
“阿成你快醒醒!小遥呢?”婶婶着急地问。
“小岚……”他张开嘴,却是另一个名字。
“小兰?什么小兰?”婶婶吓了一跳,“小遥不是和你一起上山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躺在山下?”
“小遥她,跑到后山玩去了,我不让她去,一气之下把我给敲晕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说法了。
“还真像是这孩子能做出来的事,真是下手没轻没重。”婶婶啧啧两句。
“婶婶,你真不记得小岚了吗?”
“小兰?”她皱起眉头,“咱们镇上有叫这个点姑娘吗?”
阿成心中突然空了。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有点记不清当时的事情,和她所说的话了。
“……起雾之时,切莫再上山了。”
他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株系红线的药草。
后民间奇闻异事,流传甚广,其文有言,“时年,山中大雾,连月不开。言曰:雾露起时,山林莫入。拘魂摄魄,入者弗出。或倚山傍水之间,见山中劲风浓雾,似有精有怪。故复言:雾起莫入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