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校尉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但武器全藏在城外树洞。老者面容依然和蔼,笑容却蕴着极深的城府。
长逍立刻忖是否哪里出了纰漏,一路来他们掩蔽良好,应无露出破绽之处。或是平狗通跟章黄嘴在街上走访时漏馅了?
虽然心里不安,长逍依然保持镇定,不慌不忙地说:“老人家,咱不明白您的意思,这些好货色全靠咱几个兄弟长途跋涉而来,岂能轻易送你。”
“小伙子,你这样做生意恐怕还未愿者上钩,自己就要赔钱啦。”
“咱跑买卖的,向来喜欢等有缘客,但有善缘也有恶缘,善缘者带大生意来,若是恶缘者,”长逍瞟了眼杭校尉,要他随时做好应战准备,“恶缘者嘛,咱就是逆势也得苟活。”
“有气魄,有气魄,只是鳖在瓮中,插翅难飞。”老者看了看四周,莞尔道:“既然你提到一个缘字,不如暂移舍下,把话说个明白。”
老者语态轻松,似乎胸有成竹,此时长逍只觉得市场里隐隐然埋有甲士,一旦苗头不对,他跟杭校尉就真的成鳖了。形势不若人强,怎么也玩不赢对方,更何况他们身处敌境,一有闪失将全盘皆输。
“既然老人家对咱家货色有兴趣,当然得走一趟,这才是做买卖的道理。”长逍笑道。
杭校尉很讶异长逍竟然答应老者邀约,但以目前状况判断,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若贸然出手,恐怕会引来更麻烦的事。只是章黄嘴跟平狗通尚未回来,长逍便在地上留下拔岳军的暗号,要两人先回客栈等候,子时前未回便想办法逃出去。
“若那老人有什么动静,你记得往反方向逃,我会替你争取时间。”杭校尉说。
“还不晓得他的身分,再说咱真要是抛下你一走了之,那拔岳军也不必回去了。”长逍苦笑道。
“什么?”
“不,咱是说要小心为上。”
“两个年轻人磨蹭什么呢,步伐比老头子还慢吗?”
杭校尉牵来马,将载满丝绸的车运往老者家,出了市场,正对面来了一列火凤哨兵,这些火凤兵由于起兵仓促,尚未发展严密组织,为识别兵民,便在左手臂缠上红布条,只有少数兵士穿着无袖红衣。
杭校尉高头大马,又散发不同常人的气质,因此很是醒目。哨兵见了他,又不免前来查看,但看到老者在前头带领,却只寒暄几句便离去。
“老人家与这些军爷交情甚笃呢。”
“我住在沐荡很久了,小的少的老的都认识,方才那几个也是本地小伙子。”老者看着杭校尉笑说:“你这模样简直让人找碴,不合适,不合适。”
长逍颔首,但老者语意保留,实在无法从中推敲身分,只能推测是个有高辈分的人。
两人皆知老者话中之意,却不能点明。长逍忖要是换成雄丈,那傲视群人的体格就是说破嘴也理不清。
老者的房子远离市场、官衙,在相当幽静的小巷内,巷弄极窄,马车根本进不去。
“老先生,这车如何推进去呢?”
“老人家要的货物已经到了,又岂管这车丝绸。”
“说的极是。”杭校尉将马车靠墙。
“先进来喝口水,我这老头都活到这岁数了,不急,慢慢说。”老者和蔼地招呼两人进巷子。
两人互望一眼,只能继续往前走,穿过小巷,一处清幽住地尽入眼帘,只是有些荒凉,十几处屋宅仅两、三户有人迹。老者的屋子与平常人无异,都是基本的一堂二内形式,但到了埕前,长逍便闻到熟悉的味道。一缕轻烟从厅堂传出来,但记不起曾在哪儿闻过。
“这里甚是幽静,但何故这般凄凉?”杭校尉左顾右盼,提防屋里有人埋伏。
“两人莫惊慌,这儿就我一人,邻里大多被遣走,或者被杀。”老者轻叹,示意两人至厅堂说话。
“这就怪了,咱听说火凤教待民宽容,难不成都是幌子?”
“倒也不是因为角要离,而是百姓不想他们活着。”老者无奈的说。
长逍赫然惊愕,差点没退走出去,他指着眼前的泥塑像,体态精瘦,闭目安详,正是万莲宗首罗。
“妖僧……”杭校尉不禁脱口而出。杭校尉跟杨梦枪一样,非常厌恶万莲宗僧人。提及万莲宗,杭校尉的气头就来,在屏州时他们这些军人没少受气,但他也奇怪区天朗的天汗军入京清阉党后,各地群起反抗阉僧,怎么会还有苟喘之人。
“老人家,咱、咱不是眼花了吧,那尊像仿佛、仿佛──”长逍说不出口,毕竟万莲宗不管官兵或火凤教,都是人人喊打。
“正是首罗尊者。”老者向首罗虔诚躬拜。
“怎么会,火凤教竟然有万莲宗的人。”杭校尉简直不敢置信,火凤教徒可谓极度憎恶阉僧,若被人发现,绝不是闹著玩。
“你这话不对了,老头我从未说过与火凤教有关联。”老者温吞的说:“说清楚些,我与你们是同路人。”
“等等,老人家,您把咱俩兄弟弄糊涂了。”
“坐吧。”老者请两人坐榻上,烧起开水。“这水现在可珍贵的,私自取用是要掉脑袋的事。反正我活的够岁数了,身无长物,儿孙都散了,不怕。”
老者越说越让长逍觉得奇怪,因为老者听着就不像阉僧,却在家中摆着砍十颗脑袋都不嫌多的首罗像。
“老人家,您不是晚年才入宗的吧?头发长得倒挺快的。”长逍无法想像男人到了这般岁数,还要夺去命根的惨境。
“小伙子乱想什么呢,我不过是信徒。”老者解释道:“我们这邻里皆是首罗信徒,上座遭遇不幸,沐荡的首罗寺被砸烂,我们这里的信徒去守寺门的也被棒杀。后来火凤教入城,又清得更厉害了,我想我老头活得够了,才把首罗尊像接回来供奉。”
这话说得让两人摸不著头脑,特别是先前来往绝骑镇、汶阳的长逍,他沿路所见之人无不是心生怨念,想除阉僧而后快。
“老人家,难道您不是方无稽。”事已至此,长逍干脆点破心中疑惑。
“你以为我是方无稽?见笑了,老头无德无能,怎敢与方坛主相拟。”老者将开水倒入陶碗,分递两人。老者坐下,摇头笑道:“我若是方坛主,你们俩的头早被送回去了。其实看穿你们并不难,老头一辈子生长于此,这进进出出的人还不知道?昨日听说有生面孔来卖丝绸,看了便觉得怪异,夜里我到市场一看,果然听守夜的说听到动静。”
“原来老人家是在吊咱们话呢。”长逍蓦然会意,拍腿大笑。这老者也是不简单的人,虽无绝对把握,但仗着自己有优势,把两人唬得一愣一愣。
“那么万莲信徒何故找上我们,杭某素与阉僧无交。”杭校尉既知对方身分,态度也不再婉转。火凤教起于饱受压迫,他尚可理解,但万莲宗便不可饶恕。
“说起来,其实我们走的路一样。”
“一样?”杭校尉轻视道:“老先生,人分清浊正邪,杭某自认问天地无愧,岂敢走上万莲宗的路途?”
“小伙子,此话怎讲。”
“无话可话。万莲宗鱼肉乡民,贪得无厌,没个好东西。”
“呵呵,官有清贪,人有好坏,世上并无常理,小伙子又岂能一言蔽之。”老者缓缓走到首罗像前,取出一本《天源经》,“可知这里头说的是修身的学问,当断今生苦,以免来世赎。”
“说得再好听,讹人钱财,迫人妻离子散,阉僧哪一桩恶行没犯过?”杭校尉越说越恨,简直要上前拆了首罗像。
长逍虽然还摸不清状况,但深知这情势对己不利,便示意杭校尉住口。不过老者不以为忤,他显然见多这种指责,因此他缓缓喝水,不疾不徐说:“小伙子,你既懂得人分清浊正邪,该知道人之邪贪,全起一心。刀之锋利,可以用来剁肉切菜,滋养万口,也能杀人如麻,差别仍在人心。”
“阉僧贻害朝廷,祸害百姓,无论话说得再漂亮,都是铁铮铮的实情。”
“人之清浊,岂可用身分、外表二分?难不成你认为世族豪门满门英才,深巷陋里皆养俗夫?穿丑陋者庸愚不堪,长相俊美就聪明绝顶?”老者平静地看着杭校尉说:“‘正人以气养之,小人以财贻之。’真正谤法者遭除之,连一心修身者也被除之。”
这一席话让从小读《朱羽经》的杭校尉无可辩驳,老者之语论理清晰,并非强词夺理。但这些话让长年被欺压的百姓如何听进去,一旦能反抗,不分是非好坏,一概消灭。
根据老者的话,阉僧自宫最初乃为不动其心,潜心修行,因此在信徒中颇受敬重。但有些不肖之徒忍痛切自宫,为的是仗皇命强取豪夺,这利益被人看见了,便越来越多人起而效尤。
长逍跟杭校尉不曾见过好的阉僧,无法感受老者的意思,但仔细推想,真正修行的人都深居寺院,岂会出来要钱。只可怜这些修行者最后跟乱纪者一起赴死。
未免捣乱谈话方向,长逍出来打圆场,“老人家,您说的对,人啊本就不是容易说清,阉僧纵然有九十九个混帐,总还有一个好。这旧事暂且不提,您既说咱们有同样的路,还未请指教一二。”
“本城首罗寺里有个老僧,他是个好僧人,修为极高,乃世族之后。他不顾家族反对,来到沐荡,一心刻苦修行。他开办义学,教过《朱羽经》,我也曾受其惠。”老者顿了一下,眼神充满感念,似在怀想那位僧人,“区大将军灭玌高那帮阉党,不久消息来到沐荡,大伙失去理智,捣毁一切与万莲有关之物。本来他被保护下来,谁知方无稽攻城后,连这位好僧人也不放过,拉到街上斩首示众。”
老者话至此,眼里满是辛酸,他叹道:“他处刑前一晚告诉我此生修行无挂无碍,可惜愧对正人之道,因此希望我协助官军,让沐荡回归朝廷。”
杭校尉才知道,为何一个不起眼的老人家竟能口出经纶,令人折服。由此看来,那位殉身的老僧人定是不出世的人才。
“不久前听闻官兵斩秦沐,方无稽便命城中之人蒐集毒药,算定官军路程,储水投毒,正好使你们中计。虽知道你们会出来找水,却没想到找到城里,老头佩服。”
“照您老在城中的关系,要摸出储水位置自然不是问题。”长逍满意的绽开笑颜,这下挖到宝了。“若您跟咱们合作,这方无稽要吃鳖了。”
“我还想你这小子看起来挺精光的,怎么又不通了。”老者皱眉道:“你真以为方无稽算不到你这一步,鸡蛋全放一个篮子里?”
“咱们若出兵来抢,定中埋伏。必须兵分二路,先夺沐荡,但如此可能断了回锡羊的路。”长逍知道方无稽极有心眼,又听老者开导,料想火凤营中也有大量储水,以备不时之需。
“方无稽那贼首恐怕正等我们这么干,分兵、合兵都不成,可恨区元陵不肯向泰州求援。若两边夹击,必打方无稽措手不及。”
“泰州?你们俩说的是骁武军吧?”
长逍点头,老者则仰首大笑,“小伙子们,你们打火凤前有没有探听过?依我看,你们带头的还比较有理智。”
区元陵有理智?杭校尉不屑地哼了声。若区元陵有理智,就不会把疲军丢在毒河边等死。
但杭校尉还是耐著性子请问老者,老者忽然严肃起来,“你们当真不知道方无稽的身分?”
见两人摇头,老者抽了抽鼻子,说:“方无稽乃泰州无痕方氏出身,无痕方氏名望之大,非秦沐的家门能比拟。你们知道骁武军将军是谁?”
“无痕冯氏的嫡房冯赦。”杭校尉说。
“不错,这方无稽的大姊就是冯赦的正妻啊,泰州方冯交好,不是一两年的事情。”
世家豪门之事,杭校尉当然有所耳闻,泰州方氏冯氏一直肝胆相照,几乎左右大半地方,但谁知道人亲土亲又手握重兵是如何情形,况且泰州角邻京师所在的隶州,因此朝廷在泰州附近安插三绺最服从朝廷的行军进行监视。
虽知道无痕方氏,杭校尉压根没想过方无稽竟出身如此望族,无稽之名便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化名。
“行军将军不可能忘恩负义,背叛朝廷。”
“别急啊,老头没说冯赦背叛啊,他只是剿匪不利,任方无稽占据大半泰州而已。顶多说他督军不力,能安谋反到他头上吗?”
“老人家,这么说起来,角要离的二十万大军能从屏州直奔京师,也是因为此故?”
老者默然点头,长逍彻底明白过来,纵然昊京有皇太子做内应,屏州到隶州隔有望、孟二地,尽管再谨慎也必有破绽,但走泰州就不一样了,虽绕远路,但全是自己人,相对安全许多。
很明显区元陵是知道内情的,才会坚持向郭防求援,而非骁武军。老者的讯息证实了长逍心中的担忧,火凤教果然勾结了行军,才能如此畅通无阻。
“这下水落石出了,区元陵故意放慢行军,是为了等天汗本军与铁武军一起到泰州,一举拔掉骁武军跟火凤教。”
“想不到区元陵如此聪慧,难不成前几仗他都再装傻?”杭校尉赞服道。毕竟这件事一旦曝光,会严重影响军心,皆时一受煽动,仗也不必打了。
“是诏书,斩秦沐后朝廷不就来了诏书,这定出自太政的手笔。”长逍不禁想到更严峻的问题,现下骁武军只是观望而无动作,若在援军抵达前被冯赦发现意图,忽然协助方无稽进兵,那么苦守的天汗二军与拔岳军便要葬生于此。
“两位别多虑了,老头子既然承老僧遗愿,断不会让官兵陷入苦境。我生长于此,知道不少可以避开火凤军的小路,两位是否愿闻其详?”
“当然,当然。”
谈了一个时辰,三人来到巷口,老者与两人约定好时间,便没入深巷中。杭校尉半信半疑,问:“这老先生的话能信吗?”
“你怕这是方无稽的连环计?都到这个地步,也只能顺着这条线摸了,只是要倍加注意。”长逍也不敢断定,一切扑朔迷离,难分真伪。
回到客栈,焦急的平狗通、章黄嘴谢天谢地,总算盼回两个人。长逍简单讲述老者的事,当然避开了骁武军与方无稽的关联,要是被章黄嘴听见,不多时就会传遍军营。
当夜照例由杭校尉、长逍两人暗查老者说的储水地点,一共有六个,四个是一般人家的房子,两个则是大户。他们潜伏一会,果然看见一车车装载木桶运出去,总计达百辆以上。
因此他们决定先遣一人沿老者说的小径回去报信,再看区元陵与杨梦枪如何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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