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逍以指飞快点着几案,声响回荡公堂,更显焦躁。已是第五天,理应上堂的被告顾善之仍未出现,出去找人的都回报他不在,但昨夜分明看见他的马车停在张府。
莫说顾善之没来,连凑热闹地百姓也没有,整个鹿昌县似乎都卯起来对付长逍。上回长逍等人到市集采买,张府的仆从跟县丞衙署的壮班在那里站岗,那些摊贩一粒米也不敢籴,只装聋作哑。
后来雄丈亲自拿了一个大篮子站到集市,一句话不说,瞪了眼张府的仆从,然后直视摊贩,不一会便装满物资。但此举无疑给百姓造成压力,后来还是长逍偷偷联系区梓,让区梓从后门运粮进来。
蒹葭伫立不安,对这气氛如冰感到忧心,认为自己拖累了长逍。她每日都在平狗通陪伴下进县城,等不到人,又驾车回张南村。虽然有平狗通等人护着,没人再去骚扰张南村,但村人私下收到警告,隔天就换了脸,对蒹葭一家人不理不睬。
方一针摇摇头,比了暗示。
“再催,一个时辰后开堂。”长逍只好拍下惊堂木。
众人见状,准备散了到后堂休憩,但突然来了一伙衙役,大剌剌闯进来。这些人县丞衙署的捕快,为首的步头道:“这就退堂了?”
“要告官麻烦敲响登闻鼓,本县要休息了,一个时辰后审案。”
“县太爷只管休息,我们奉命逮人。”步头亮出告示,笑不似笑道:“被告雄丈涉嫌伤人,立即押回受审。”
“伤你大爷!俺往你脸上招呼两下,再来告俺!”平狗通早被磨得恼火,见到有人挑衅求之不得。
“这是县丞老爷亲颁的告令,去不去我是无所谓,但伤人可重可轻,严重了惊动了上头,来的就不是我了。”步头指挥两名捕快捉雄丈。
长逍赶紧走到雄丈面前,“慢,他伤了何人,无凭无据咱可不买帐。”
“县太爷真没记性,还记得五天前在张南村的事?”
“都五天了才来告人,是那名蔷夫突然想到腰痛脖子疼,还是一早兴起敲了登闻鼓?”长逍讽刺道。
“县太爷,让不让抓就您一句话。”
雄丈忽然脸色抽动,那些捕快吓得缩回几步,但步头佯装无事,撑著胆子不退让。
“俺去。”雄丈重跨一步,那如山峦崩裂的气势差点没让步头软脚。
“他娘的,姓顾的唤不来,凭啥雄哥就得去!”平狗通气不过。
其他人也纷纷鼓譟。
长逍喝道:“都别吵,咱陪雄丈去一趟,没事。”
他让方一针代理县衙事物,便跟雄丈到县丞衙署,岂料那里竟聚满人潮,两列皂班猛敲水火棍,试图威吓。恍然情势不同了,雄丈一声大气,却让那些皂班
敲得更响,张公的惊堂木也拍得威风。
那日被雄丈按在水里的蔷夫暗自窃笑,没了当时的惧色,县丞衙署宛如一具铁甲,紧紧护实他们。
长逍也不禁骇了起来,要知道,在战场上就是视死如归的火凤教徒也畏惧雄丈的凶悍。
张公显然比雄丈威严,他再敲惊堂木,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被告雄丈,你可认得此人?”
区梓侍立在旁,悄悄给两人打暗号。
雄丈颔首。
“那就是认罪了,你身为步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先以伤人罪关押,待保辜五十日后,再做定夺。”张公直接给出判决。
幸好长逍还在京城时便被迫读大昊律令,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慢著,张县丞,你尚未询问动机,再者朝廷明令手足殴者保辜十日,他物殴者二十日──”
“县太爷真是强闻博记,不过这点小事何需劳烦,孙梁,替县太爷唸。”
“是。”区梓恭敬地说:“持铁器伤人者三十日,折跌肢体及破骨者五十日,保辜限期内被害者身亡,以杀人罪论。”
“张县丞都听到了,折其骨保辜五十日,你瞧那蔷夫何处折了?”
“折骨不限外伤,当日被告按住被害脖梗,反复数次,颈子已然受挫,不得转动。”张公瞇起眼,身体虚向前,一脸皱纹如网缚住雄丈,“堂下被告身材魁大,其手脚可拟铁器,怕是一头熊都撑不住,何况无辜蔷夫?未死,乃大幸也。”
“那么案情往上推呢,正是蔷夫暴征税赋,有违皇命!按《征招令》催军饷须有行军将军、州守、转运臣连印,纵然有令,也不可强征无度。蔷夫却隔三差五骚扰,莫说张南村,怕是整个鹿昌县都难逃苛捐,请问张县丞,是谁给他胆子做出有辱皇命的事?咱的步头教训他,是替皇上,替百姓,替法度教训的!”
长逍据理力争,却换来张公轻蔑的眼神,张公晃了晃丰腴的脸,道:“县太爷恐怕不知道这附近流窜一支火凤残贼,征饷乃奉州守之命,卫武军正等著本县丞缴粮。县太爷刚来,诸事不懂,难免急躁。”
张公弹了弹指头,示意区梓继续说下去。
区梓咳了一声,投给长逍一个无能为力的眼光,道:“《征招令》明令,遇战事可据危急程度催饷,法理上蔷夫征纳并无不妥。”
“既然张县丞口口声声说是为卫武军征粮,可否出示马将军的批文。”长逍不信卫武军驻守辱州百年,会不分轻重,横征暴敛。
但区梓拿出一纸公文递给长逍,上头清楚写着辱州全境需因战缴饷,并有州守跟将军的签押。公文并无规定催缴额度,这是因为行军无法插手当地财政,粮饷需由地方官员调度,《征招令》下达后行军虽可自行征员,仍仰赖地方给养,因此容易形成弊病。
长逍才明白朝廷为何迟迟不下《征招令》。
那蔷夫露出得胜的笑靥,因为有这一纸公文,转眼便把雄丈打成抗命的暴民。
这时蔷夫一副大义凛然,豪气地说:“县丞大人,年轻人虽有错,但我愿意给改过自新的机会。”
张公嘉许道:“好,深明大义。既然你愿意撤诉,本官可网开一面,只是罪刑可免,罚金难逃。扣除蔷夫安养费用,以及手下人安家费用,还有未收上的粮饷──孙梁,算好雄步头该赔多少,记住要一文不差。”
“是。”区梓已不敢看向长逍。
长逍忖这帮人设陷阱就是为了索钱,便一口答应:“行,算好帐送到衙门来,肯定一个子不少。”
他想张公都得逞了,自己也没必要留着受辱,便要带雄丈走。
张公却拍下惊堂木,冷喝一声:“慢,县太爷,事情还不算完。方才本官说罪刑可免,但公道上,雄步头还欠人一声道歉。”
“什么?”雄丈眼里冒火,恶狠狠盯着蔷夫,但长逍捏住他的小臂,才让他恢复理智。虽然雄丈手臂青筋暴露,如烈火烧深,仍缓缓低头,不甘愿吐出几个字:“俺对不住你。”
这让蔷夫乐坏了,得意的笑道:“我也不是小心眼,知错能改嘛,以后长点心眼,别让县太爷难做人。”
张公压根没打算处置雄丈,只是想让长逍在众人面前难堪,好让百姓知道谁才是鹿昌县的主。长逍瞥向区梓,区梓打着手势要他俩赶紧走,于是两人在一堂暗笑睥睨中匆匆离开。
明明对方只在公堂上冷言冷语,长逍却感到彻底挫败。
回到县衙,雄丈却非常冷静,县衙里没人敢跟他说话。
若今日面对贼匪敌军,雄丈早已大杀四方,逼对方跪地哭吼,但今日身长一丈的大汉子竟屈于下风,伏首于一帮恶官吏。这都是为长逍而忍,因此他的步伐格外沉重。
长逍驱散众人,众人也识相假装忙活,房内只有两人沉甸甸的呼气声。雄丈靠在墙边盘腿坐下,一双厚长交叉放在腿上,像是非常疲倦。
“咱让你受委屈了。”长逍能感受雄丈的怒火。
“为了主公,俺忍,若主公不忍了,俺放手一搏。”雄丈望向天花板,仿佛即将坍崩的雕像,泄气道:“未使一刀一剑,却让俺败得如此难堪。”
长逍无以安慰,他们在辱州无所凭依,只能靠自己拚搏。但他凭什么跟只手遮天的张公斗?在人不亲土不亲的鹿昌县,他只被当成该顺从听话的魁儡,胆敢反抗就只能沦落到这等下场。
是否捎信给钟孟扬?还是近一些,向泰州的冯懿求救?但长逍随即想明白这不是可行之道,朝廷对南方掌控越来越薄弱,反过来朝廷还希望他收回地方治权。若引进援手,恐怕地方嫌隙一触即发,最后长逍也只能背罪,以平众怒。
蒹葭悄然进房,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但雄丈发现了她。蒹葭认为肇因由己,特来谢罪。
长逍赶紧抹掉哀容,不能让人看见丧志的样子。
这时蒹葭跪了下来,哽咽道:“县太爷,对不起,都是我自作聪明,要不是我求多事,也不会害了您跟雄步头……这事请您别管了……”
蒹葭终究忍不住泪水,哭得唏哩哗啦。
长逍怎么忍心见到姑娘家的梨花带雨,连忙佯笑道:“这都是咱的计谋,全安排好的。咱在望州经历这么多场仗,火凤九翼哪个不狡猾,照样被打趴下,张公算什么,小县丞而已。”
蒹葭努力止泪,抽噎声越发让长逍心寒。这是长逍说过最憋屈的谎话。
“狗通,楞在外面干什么,还不来照顾蒹葭姑娘。”长逍承受不了蒹葭晶莹的眼眸,便喊来平狗通。
平狗通慌张地冲进来,连忙扶蒹葭到外头。
“错不在妳。”雄丈对蒹葭的背影道。
隔着一道门,那令人纠结的哭声迅速渲满县衙。
※
之后长逍依然派人去喊顾善之到案,但顾善之避都不避,直接派家仆到县衙要长逍别白费心力。
僵持了一阵子,很快到了发月给的时候,长逍讶异县令的俸禄居然少得可怜,比司列院规定的薪俸少了九成,这丁点钱只够长逍一伙人勉强度日。
长逍怎么算也不对,他上个月月底前任就任,按理要支付全俸,于是他问负责月给的郡司会,郡司会悠悠说道:“这点月俸还不够赔雄步头的罚金,留下一成已是宽容。”
长逍又问得赔多少才算完。郡司会语意深长道:“什么时候能补完漏,就算完。”
这下他才想到在县丞衙署,答应了要支付因为雄丈阻挠而没收到的税,照郡司会的话,只要他一天护着张南村,俸禄永远都拿不到。
幸好长逍离开京城时收了许多餽赠,但支撑不了太久,这些钱早晚不够用。有人提议去郡城找顶头上司议论,但郡司会如此明目张胆,表示长牧已跟张公连成一气,根本不会理长逍。
于是长逍转向各乡寻求帮助,但没人敢忤逆张公,反希望长逍别带来麻烦。没隔几日,负责替长牧巡查各县的督邮风风火火进了县衙,长逍本来要赶赴某乡,又急忙赶回来。长逍感觉来者不善,先支开雄丈,以免添乱子。
身形瘦长的督邮好整以暇道:“县太爷真是忙人,连本官来了都不顾。”
“下官不知督邮大人莅临,为来得及接待,请大人海涵。”
“瞧你什么话?我还以为当县令的要比县丞懂规矩,想不到这么不上心。”督邮不悦地抠起指甲缝,正眼不瞧长逍,“本官的排程早就发下来,算了,念你初犯,把东西交上来,本官忙着呢。”
“东西……什么东西?”
“说笑吧,连规矩都没有?”督邮诧异地问。
“下官初来乍到,确实不懂什么规矩。”长逍明白又被张公摆了一道,赶紧向一个精干的小伙打信号,让他溜出去找区梓帮忙。
“不懂?那你当什么县令,是不是以为拱上这位置就遮天了。胥云,本官给你劝戒,家里拱你坐公堂不容易,要是没规没矩的,位置哪能坐得安稳。”督邮以为长逍的官是疏通来的,再加上北方人身分,更不被放在眼里了。
“是,下官一定改进。”长逍只能忍辱负重,委屈应答。
被奚落了一会,总算盼来区梓,区梓立刻进献一箱财物。
督邮这才眉开眼笑,嘉许道:“终于来个明事的。区梓,近来张县丞可好,长牧可是很想念他的宅子。”
“县丞下乡巡查,托咱带来礼物,以慰督邮劳累。若长牧有兴趣,县丞随时欢迎。”区梓笑脸盈盈。
接着区梓又替长逍说好话,才顺利送走督邮。
长逍却傻楞著,记忆中区梓恭顺有礼,成天囔囔正人大道,从来不屑八面玲珑。犹记区梓匡正天下,救济百姓的话语,此刻却与大胆收贿的贪官交善。就算是虚应故事,以前的区梓也不会这么做。
待督邮驾车离去,区梓交代长逍必须补办一批礼物,否则督邮会在长牧面前加油添醋。区梓身为张公的红人,每日忙进忙出,还得小心对长逍伸出援手,因此事情落幕,便匆匆回到张府。
区梓留了一个情报,张公有本帐本,写满从各乡搜刮的钱财,以及向上疏通的纪录,只要拿到帐本上交御史府,必能扳倒张公。只是张公尚未让区梓管理帐簿,长逍必须忍耐,引走张公注意,直到区梓进一步掌握帐本。
送完给督邮的“规矩”,县衙里几无物资,长逍也不能向区梓求助,虽不是没钱,但根本没人愿意卖东西。几个人讨论片刻,决定向张南村借粮,长逍说既然张公认定他的俸禄用来代缴,那么他取用张南村的物资合情合理。
想通这点,便带蒹葭回去时顺便借粮。
远远看见村头,却惊见袅袅黑烟,蒹葭瞬然失色,感应到村里出事。雄丈抽了两重鞭,飞驰到村里,发现平狗通带的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狼狈倒地。旁边有二十来个持棍棒刀械的精实小伙,升起大火庆贺,嘴里大骂秽言秽语,村人只能畏缩躲在小屋旁。
那帮人不似山贼,否则现在已打家劫舍,烧杀掳掠,但他们也非火凤教人。
那些人见马车迎来,吆喝马车停下,雄丈才没心情理会,赶起马迳直撞上去,一帮人见状散成一团。
“你们是谁,竟敢在本县作恶。”长逍粗略点数,对方至少有三十个,难怪平狗通的人不成对手。长逍隐然感觉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
平狗通跳下车,指着他们骂道:“一群小贼,看俺怎么收拾!”
紧接干脆从车里抽出一口破横刀,下去便打。但平狗通根本敌不过这么多人,他只是想发泄情绪,狠狠打上一场。
长逍立刻发令,雄丈冲下去捉住平狗通。
“耸了?那块头也是好看罢了!”那伙人哄笑道。
雄丈折断平狗通的刀,丢到那伙人跟前,他们边窃笑边退后,分明畏惧雄丈的力量。
但这些人肯定有人撑腰,否则哪有胆量在雄丈面前耍横。
此时一个身穿绸缎华服的年轻人走来,那帮小伙立刻让道,毕恭毕敬喊著张大公子。
长逍从区梓那里听说了,张公的大儿子乃十足十的纨裤子弟,正经事不会,满脑子歪思想。幸而及时阻止平狗通,不然谁知又要摊上何事。
张少爷面如寇玉,体态修长,不说品行确实是个美男子。
“果然跟传闻一样,好个人罴。可惜了,不如跟着本少爷吃香喝辣,胜过那无用的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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