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丈满身血污,持着铁柱挺立在胥长逍跟前,秋老虎威力惊人,焖热地几乎要烤熟穿戴甲冑的士卒。拔岳军将士皆受过严苛训练,因此气候适应并无大碍,倒是农人征编的天汗二军受不了。
秋风吹不走血腥,反因燠热使味道更浓浊。一场突然发生的战斗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起头的是埋伏在草堆的小绺火凤兵,人数不过二百余人。他们潜藏已久,等区元陵大队一过,便突袭本阵,虽然造成惊虚,拔岳军很快迂回控制场面,官兵在微乎其微的损失下剿杀所有火凤教徒。天汗方面共折损了四名年轻小伙子。
围绕在雄丈周围的火凤兵死的最惨,因为他们试图围攻长逍,全被雄丈轰烂脑袋。攻锡羊城时大伙便见识过雄丈的能耐,但见到他如猛兽般的姿态,还是忍不住竖起寒毛。攻克锡羊城后,胥长逍跟平狗通、方一针等人依附拔岳军,被安排在杨梦枪身旁。
自在锡羊城斩首九翼之一的秦沐,望州基本底定,只有少数地方的火凤教徒负隅顽抗。战功传至京师时,正值火凤天师角要离被天汗一军与铁武军击溃,因此枢密府不过问拔岳军无诏越界,而是敕命拔岳军归天汗二军所统,火速开拔拦截角要离。
沿望州地界南下,一路来这支混合军打了不少小仗,但多数都是杨梦枪率领拔岳军打的,区元陵只在主仗内遥空指挥。虽然杨梦枪的想法是星夜兼程灭火凤,但主导权在区元陵手上,他只能遵守命令。
这日方走三十里,带头的区元陵受不了这天气,成天囔囔近卫拿冰消热,但荒僻小路哪里生的出冰块。区元陵便下令沿河岸扎营,结果引来火凤兵突袭。
“主公,没事?”雄丈缓缓问道。
有雄丈这巨人守护,长逍自然毫发无伤,他点点头,面无表情看着一地死尸。
杨梦枪下令清点战果,确认伤亡,打了几场仗,拔岳军一人未损,反杀敌过千。天汗军这方则在混战中阵亡几名小卒。
“这些火凤教徒八成都疯了,看到人罴还一个个不怕死的冲上来。”平狗通说。方才火凤兵冲来时,他跟在老练的拔岳士卒身后,打了场安全仗。
这话不假,雄丈杀了第一波靠近长逍的人后,想不到其余人前仆后继,似乎要与他血战到底,不难看出火凤教徒的诚信与视死如归的气魄。
“哼。”
“对不住啊,俺一时口快,雄爷饶命。”平狗通赶紧躲到长逍身后。
“有如此虎将,更胜千军万马。”杨梦枪毫不掩饰对雄丈的赞誉,事实上他一直没放弃说服雄丈投报拔岳军。
小规模冲突一结束,区元陵的亲卫骑兵立刻前来搜刮战场,将战功揽于己身。
因此拔岳军跟一般天汗军士卒全退至两旁,空出尸身横躺的草野,待亲卫骑搜查完毕,他们还得负责埋尸。拔岳军都是从军多年的老将士,有的甚至出过边镇打回回人,自然受不了区元陵那世家子弟的跋扈气,但又不得不听从朝廷命令。
拔岳军虽为救望州才出师,但比不上天汗军有正式诏令,因此杨梦枪必须听辖区元陵,否则被参上一本,罪可重至谋逆。
亲卫骑趾高气昂巡完战场,喝令众士卒掘墓,此役天汗方面共折损了四名年轻小伙子。杨梦枪本部虽与区元陵不对盘,但也可怜战死者曝尸荒野,抄起铁锹向下挖。
胥长逍与平狗通分别抓住尸体手脚,运到洞里。雄丈一肩扛起两个被他打得认不出脸孔的火凤兵,一齐抛进墓穴。
“大哥,这区小贼越来越跋扈了,也不想想这些仗都是谁打的,却每一场都要抢功。”平狗通愤恨地说。区元陵跟亲卫骑在不远处的小高地休憩,他们却得在焖日中处理薰人的尸体。自被迫从军后他就没见过亲卫骑亲自打过仗,用的装备、坐骑最好,打秦沐时却跑得比谁都快。
“官家子弟嘛,不就那回事,怪你自己不会投胎,天生贱命格。”
“得了吧,就你贫嘴,这么爷们怎不到区元陵面前说个够。”
一旁人争相揶揄道。
胥长逍对平狗通的抱怨充耳不闻,他望着北方苍穹,想着绝骑镇的生活。只是回乡之路越来越遥远,平狗通等人认为回去除了路途迢迢,最要命的是山贼,不如跟着拔岳军相对安全。
“大哥、大哥您怎么了,不是病了吧,要不请方叔替您瞧瞧?”
“咱没事,只是乏了些。对了,章黄嘴手下的小张战死了,咱也算熟识一场,得带封信给小张家人。”胥长逍收起倦容,他毕竟是这帮落魄人的领头羊,再不济也不能绷著张脸。他说的小张,是个与平狗通差不多岁数的同乡小伙子,说来倒楣,他的位置正好在靠近火凤兵突袭的最外侧,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一刀了结。
这小伙子年纪很轻,小个头,跟平狗通一样机灵,很讨人喜爱,只是很胆小,也是天汗征兵时拉丁入伍。
“没问题,一切照大哥吩咐,毕竟俺小时候跟小张也算玩伴,俺还管喊他爹声世伯,俺会请方叔捎封信,若无耽搁,估计一旬内就能收到。”平狗通向来机敏,他知道长逍心里有疙瘩,便道:“大哥,打仗难免死人,您莫要太过苛责。”
但胥长逍早晚盼战争结束,早一日回去。即便锡羊城之后一直打胜仗,死伤也是在所难免,尽管已体验过杀人的滋味,长逍仍感到不快。
“只因死的不是自己人。”
“什么?”平狗通困惑地问。
长逍遥头。在越阳山莫名其妙被迫加入区元陵后,胥长逍一行人幸运的没有折损一人,但哪有不死人的战争,只要持续作战,难免会有悲剧。以往长逍跟区梓拍胸脯说要报效边军,沙场立功,直到亲身参与战事,才发现杀人有多么痛苦。
长逍想打的不是困苦而被逼反的农人,而是边镇之外,屡犯疆土的外族,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但这段日子长逍也摸清平狗通他们,他们无非想过安逸日子,并无远大志向,去绝骑从军要面对凶险狡诈的回回人,倒不如与已元气大伤的火凤教作战。而平狗通他们跟天汗军一般士卒的想法雷同,并不害怕火凤主力,从昊京来的消息说明角要离已元气大伤,无须畏惧。
虽然他们很敬重长逍,也曾表示愿意跟随至绝骑镇,可是现今情势不同了,拔岳军显然是更好的避风港,长逍又有什么理由说服他们前往艰难的路途。
在树林旁埋好尸首,长逍返回河边营地,继续思索未来。从情势上看,火凤教处于劣势,但长逍深知火凤教的可怕不在于军容,而是来自底层的愠怒。战争恐怕没这么快结束,何况他心里还有个模糊的猜测。
“坐下吧,折腾了一日不累吗?”
“主公无须担心。”雄丈背着长逍矗立,若一面围墙保护他。
有雄丈这堵铜墙铁壁,莫说一般士卒,连身经百战的拔岳老卒都不敢轻易与之对眼,长逍可谓安全至极。
区元陵的亲卫敢在杨梦枪面前狐假虎威,却在雄丈跟前大气不哼一声。
“咱哪有如此伟大,值得你如此守护。”
“俺虽是粗人,但俺知道主公能耐。”雄丈缓缓移动脖子,眄著小高地的天汗主营,“主公与名门之血不同,俺不懂说,但俺知道。”
“哈哈,越听越糊涂。”
“主公不糊涂,只是不愿清楚。”
“似乎你比咱还看得透咱。”长逍轻叹气,不晓得如何应对。雄丈之语对他而言过于溢美。
雄丈忽然耸起肩膀,这表示有人意图接近,他头未转过去,一道声音从容解释道:“莫慌,俺来看看胥少爷。”来者乃是方一针,他已被擢为拔岳军军医。由于医术精湛、懂用兵指挥,加上昔日人脉,因而在军中颇有声望。姑且不论与杨梦枪的老交情,在方一针离开军旅前曾跟许多拔岳军老卒一同共战。能在回回人手中活着回来,多少都有共鸣。
不过换到长逍身上就不同了,他的父亲胥且适虽然曾任极玄军将军,也出边镇抵御回回人,可长逍毕竟没跟他们一同刀头舔血,因此并没得到太多特殊礼遇,但杨梦枪对故人之子倒也尽心了。
“胥少爷,您的心神不定,是否心火旺盛,让俺替您开帖药如何。”方一针拎着医药盒子走到长逍身旁。
“别唤咱少爷了,咱的位阶还不如方叔你呢。”长逍莞尔道。
“现在不如,但以后肯定大有所为。”
“方叔,您真觉得咱有这出息吗?”
“胥且适的儿子,谁敢说没有出息。”方一针轻拍长逍的肩,和蔼地说:“就算您不是且适将军的儿子,您也绝不是庸人。”
长逍叹了气,有时午夜梦回,仍会梦见区梓严厉训斥他的夜晚,他也服膺区梓的话,自己就是个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的怆夫。他不晓得方一针怎敢如此笃定,甚至雄丈都认为他大有可为。
“您看,走了五天,行军仅一百余里,打了两场小仗,才快走出望州。您觉得区将军是什么意思?”方一针忽然将话题转到区元陵身上。
“先不说区元陵,根据朝廷的诏令说角要离往孟州南方溃逃,依咱猜想,朝廷是担心火凤主力未败,欲联合铁武军、天汗本军进行包夹。”
“虽是很符合常理的猜想,但您心里想的肯定不只如此。”方一针神秘地笑。
方一针这话倒是刺中长逍心思,其实长逍想的乃太政臣区天莹欲坐收渔翁之利,故遣拔岳、铁武分别为先锋进击,待彻底削弱火凤势力,再让区天朗、区元陵的天汗军剿灭角要离,抢夺大功。天汗一军在四果岭火烧角要离的事早已传遍各地,不少人断定火凤教折翼断羽,成不了大气。但实际上火凤教组织严密,角要离只消登高一呼又能拉出成千上万信众。
“呵呵,胥少爷的锋芒越来越圆润了,不晓得您是害怕刺伤他人,还是怕刺痛自己。”见长逍不说话,方一针干脆把话说明白。
“前途未明,咱也不晓得。”长逍只觉得一片迷茫,他原想随性而活,也考虑入边军,但被多年至交区梓断交抛在路上后,便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真如此无能。
“您只不过尚未定下心神。”方一针知道长逍与区梓的事情,明白这件事的打击有多深。
雄丈忽然警戒起来,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向方一针奔来,气吁吁道:“方大夫、方大夫。”
方一针起身,发现来者乃拔岳军兵士。
“怎么了?”
“总算寻到您了,赶紧来,出事了。”那士卒赶紧拉着方一针的手。
“这位大哥,有话慢慢说,方大夫听着呢。”长逍说。
士卒面有难色道:“急,急惨了!有人发病了,现在脸色发青,一直吐,还抖得不得了。”
不待方一针思索,士卒焦急地说:“求您赶紧来吧,我怕那几个人抖得咬断舌头,那可就真的惨了。”
听到这儿,方一针也担忧起来,发病者若不只一人,表示极有可能衍生疫情。
不过这几日军队并无异常,怎好端端就有人发病。
于是方一针跟长逍拔腿狂奔,来到放置病患的营帐,方一针替他们把脉,惊愕地问这些病患的同袍:“他们碰了什么,喝了什么?”
但这些士卒面面相觑,不懂其意。
“这几人中毒了,快说他们吃了什么,免得贻害全军。”
面对方一针严厉的语气,其他人赶紧回想,才说:“我们吃的东西没什么不同,可是半刻钟前,他们忽然倒下抽蓄。”
“半刻钟……”方一针解开病患衣物,又查看他们发紫的嘴唇。“在哪倒下?”
第一个发现他们出状况的士卒说:“当时队正要我到辎重营取粮,便发现他们几个躺在地上。”
方一针命人从药箱拿出解毒用的牧靡草粉给中毒者分时,接着立刻前往拔岳军辎重营,那里的人员已被撤出,全等方一针指示。杨梦枪也闻讯赶来,忙问道:“方大夫,那几个弟兄有救否?”
“惨了。”方一针掏出银针,往储水罐一插,银针瞬然变黑。他面色焦灼,赶紧喊道:“火头、火头,这水打哪来?”
“因军中储水不够,我方派人到河中取水。”
“河水有毒,杨副将,快命人将方才取得的河水倒掉,别让弟兄碰著。”
杨梦枪点头如捣蒜,一时间所有人动员起来,将载满好几车的河水全数洒掉。但已有许多人不小心喝入肚内,发作者一下子跃升近百人。
这时天汗军亲卫骑快马加鞭而来,不消说方一针已知何事,那亲卫骑果然说有多人呈现中毒现象,中毒人数乃拔岳军五倍之谱。方一针令所有军医分别送药,并将中毒者集中照顾。
接着方一针派十个人到不同位置取河水,十支银针产生不同黑化,说明这段流域已被毒性污染。此乃相当严重的问题,天汗与拔岳的储水除了依靠沿途城镇补给,最重要的就是从这条河取水。
“这未免太恰好了,火凤贼不可能投毒到整条河,却知道我们在此扎营。”
“不对,咱军落脚于此,早在他们算计之中。”长逍蓦然出现两人身后,他向杨梦枪行军礼道:“恕咱直言,咱们现在就像笼中之鸟,任人摆布。”
“哦,胥小子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是。火凤军故意选在此地突击,便是料到区元陵只要受到攻击,就会原地修整,而此地正好是河水最狭处,可以投最小的毒达到最大功效。”
“说的很有道理,必须速速离开毒水区。”
“杨副将,咱想施毒者既想出此阴计,便不可能独漏活路,想必这附近的河水或多或少也孱了毒。”
“不错,即便不能毒死俺们,这毒性发作使士卒疲软,遇上贼徒的后果不可设想。”
杨梦枪不禁咒骂火凤恶毒,竟然想出这条毒计,由此可判断一路来滋扰的小绺火凤兵都是为了此计做铺陈,而且毒水附近几无人家,不会贻害百姓。因此既瘫痪官兵,又不至于伤了黎民。
胥长逍悄声道:“依咱看,这附近的百姓也出了不少力。”但这话他只敢让雄丈听见。阉僧虽除,但国之弊祸又岂止阉僧一桩。望州南部、屏州北部本就是火凤教传教重地,官军在这儿打仗不只防范敌兵,也得防信徒搅乱。
中毒之事一时让军中譁然,两军的储水总和仅够让数万人马饮用三天,即便细分也拖不过五日。
区元陵风风火火赶来,焦躁地与杨梦枪大论一番,旋即决定连夜行军,赶到有干净水源的地方。这时哨马火速奔来,仓促大喊:“报!前方忽现火凤旗帜,约莫三万人正朝俺军来!”
“算的真精,丝毫不浪费时间。”方一针皱眉道。
杨梦枪转身吼道:“击鼓摆阵,披甲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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