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稽救走角要离的代价是折损两千精卒,以及两万多人。军容洸洸的火凤大营顿时人去营空,留下饮水、军粮不胜其数,似乎早就打定弃车保帅的主意。
区元陵派遣士卒打扫战场,待开拔至沐荡后,又遣一队人马到上游推翻水坝,冲垮淤积的河道。刹那间河水飞暴,淹没曾经扎营的地方,长逍不禁忖若方无稽突然来个回马枪,那么大半士卒肯定得当水下亡魂。
但胜仗在眼前,谁也不管方无稽尚未使出来的计策,进城后区元陵大肆开宴,犒赏将士。趁各军安顿休养之际,长逍跟钟孟扬叙旧,说到在屏州的事两人忍不住大笑,但谈起分别后的事情就难过了,长逍将区梓狠揍他一顿的事情轻描淡写带过,直接说到遇上雄丈后,被迫入伍的遭遇。
“胥兄弟,当时你若跟在下去京师,或许就能避开这些麻烦事。”钟孟扬一手提酒,一边叹道:“想不到区梓抛下你一人不告而别,真想不到。”
“谁叫咱没本事,一道走也是他的累赘。”长逍笑了笑,心里的苦真是说不出来。
“怎么会呢,你不是当杨副将的参谋了,这还不算本事吗?”
“咱苟活才算本事。”长逍吃着干烙饼,心有余悸地说:“要论本事,方无稽的本领才高竿,咱不晓得有几次头都得落地了。”
“说到姓方的,”钟孟扬突然停下酒壶,顾忌地看着随扈在旁的雄丈,“他的来头真不小,或者说比起角要离,更在乎他。”
长逍知道钟孟扬顾虑什么,四路军队入城后,以天汗军为首召开军议,天汗本军副将唐镇辅说明朝廷的另一个用意──拔掉冯赦。之所以放走方无稽跟角要离,便是要让他们在大本营泰州翻船,顺道一网打尽。
灭了角要离,火凤教不足为惧,除掉冯赦,好让有异心的人都知道跟朝廷作对的下场。此时望州底定,后患已除,当能说出朝廷的最高决策,这也证明那位万莲宗老者的猜想无误。
然而目前得知幕内消息的都是高阶人员,钟孟扬将雄丈当成拔岳军的普通士卒,说话时不得不小心。
长逍莞尔道:“钟兄弟放心,雄丈是自己人,嘴巴紧得很。”
“在下并非不信任壮士,只是时局危急,万事皆得小心。”
“当然,皇城内连太子都信不得,是吧?”长逍借机揶揄了勾结火凤教的太子。
钟孟扬斟了一碗酒,递给雄丈,“壮士请饮。”
“娃娃才用碗。”雄丈拿来一坛酒,徒手劈开酒盖,如牛猛饮。
“这喝法跟钟兄弟有的比了。”认识雄丈这些时日,长逍还未曾见过他饮酒。
“好,若让族人见到壮士豪迈,他们肯定乐得睡不着觉。”
雄丈扔下空掉的酒坛,默默看了钟孟扬一眼,扛起半头山猪往平狗通那里走去。
“俺不打搅主公。”
“钟兄弟,雄丈是个粗人,不大懂礼数,所以──”
“不要紧的,倒是胥兄弟厉害,能让这位猛将心悦臣服。”
就因为拿钱葬了他娘。长逍迳自笑了起来,不过钟孟扬没听见。
“这场仗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咱想回绝骑,一开始就想了,只是天不从人愿,现在竟然要去泰州。”
“其实你可以继续在杨副将手下做事,或让杨副将替你担保,去个县城当县尉。”
“别了,说起未来出路咱就头疼,还是说说你吧,咱聊不起有出息的事。”
“胥兄弟的能耐,在下在屏州就见过的。”钟孟扬见他不想聊,便说起自身的事,“在下虽是貊族出身,但心系王朝,一心想弭平叛乱,扫除军阀。其实这些日子与火凤贼交战,从京师到这儿,人民颠沛流离,强盗四起,孺夫子以身相殉的王朝竟如此千疮百孔。”
光复王朝吗?长逍可没有这么大的抱负,以前他想参加边军,因为他觉得威武,是镇守边关的英雄;但真正上过战场,却深深体悟保护别人一点也不容易,他只有被保护的份,如今他只想买一块田,悠悠哉哉度日。但区梓唾弃他的想法。
“钟兄弟,你会不会也扁咱一顿,你功夫好,随便几次肯定要了咱的命。”
钟孟扬听见长逍自言自语,笑问:“没事打你做什么?”
“呵呵。”长逍傻笑。
“其实你说迷惘,在下也感同深受,族人认为貊人昊人并非同根,但在下执意请缨,因而害死黑布……说来惭愧,在下身为少主,却保护不了自己的族人。”钟孟扬打开第六坛酒,仰向迷濛夜色,低沉的语调似在吊唁。
“想不到钟兄弟也有这种烦恼……咱的烦恼似乎小巫见大巫了。”
“烦恼岂分大小,最终困扰的还是人啊。干杯。”
“咱可干不了啊。”
※
平静了几日,长逍本以为能睡个痛快,但平狗通的打呼声太大,每每寅时方过,长逍就要起床生闷气。其实长逍升为杨梦枪幕僚,已经能独立住一间房,但他还是觉得跟兄弟睡同个帐篷来的自在。
另个原因是各军幕僚皆暂住同条街,那些幕僚纵然非身分特别显贵,少说都是说的上脸的富贵人家,长逍自认攀比不上。何况区元陵那些幕僚还惦记着他在军议大放厥词的表现,他想躲都来不及,遑论跟他们睡同楼。
而且天汗军的统辖问题还风风雨雨。虽说唐镇辅的军阶比区元陵高出不只一点半点,但区元陵素来骄纵,岂肯接受旁人指挥。更何况朝廷方向并无说明由谁统一管辖。以往多路行军出征,朝廷会指派一人节制全军,但此次剿火凤教几乎是各路单独行动,朝廷一时也能调度。
与区元陵、拔岳军合流前,由于红荡臣军阶较高,便暂任指挥一职,入沐荡后,区元陵自然不能接受。接管沐荡城后,尚有望州繁杂事务要处理,总指挥的事也没了下落。
特别是铁武军负责追剿火凤残徒,除了第一天进城修整补给外,第二天便火速开拔。红荡臣不在,区元陵说话便大声。但长逍才没闲时间理会谁当头,反正他听区元陵颐指气使也不是一两日了。
这日长逍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舒舒服服伸著懒腰起床,方一针正好掀开帐门进来,笑道:“胥少爷,您真能睡,伙房都收拾好早饭了。”
“真的?这就怪了,咱平常没可能睡这么熟啊。”长逍看了看左右,醒悟道:“原来狗通这小子不见了,怪不得睡得好呢。”
“对了,一早市场上就闹哄哄的,好多人围在那里,狗通他们肯定也凑热闹去。”
“说到市场咱的五脏府就起脾气了,不晓得伙房还有没有吃的。”长逍换好轻便衣服,走出帐外,阳光刺眼的让他睁不开。
秋风满面舒畅,一股暖流也从心里涌起,仿佛他在绝骑镇时的懒散生活。长逍拍了拍脸,以为自己在作梦,明明人在沐荡城,却浮现闲暇的心境。
方一针说:“多几天太平日子是好的,俺在绾州种地惯了,这些时日奔波也觉得不堪。”
“哈哈,方大夫也有这种想法吗?”长逍用手遮住阳光,瞇眼眺著蓝天,“果然还是回绝骑镇好,逍遥自在不管人间事。”
长逍耳里却响起钟孟扬忠君忠国、大义凛然的话语,那份悠哉一下子就被淹没。
“方大夫、大哥,不好了,不好啦!”
破嗓的音调迅速短暂宁静,长逍看着朝他奔来的平狗通,心忖这个画面似乎似曾相识。平狗通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处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五天前隔几个街市的地方才死了三百多个火凤兵。只要仔细回想,长逍就能忆起尸体堆在小巷口壅塞的腐臭味。
“区耗子、区耗子砍头了!”平狗通气喘吁吁地说。
“砍什么?”
“那个老头,替俺们带路的老头,要被区耗子喀嚓了!就在东市口,大家都围在那里看呢──”
从方一针的神情看来,显然也不知情。平狗通说一早他被叫去轮值,接着官衙那里爆出激烈的声音,没多久万莲宗老者被区元陵的亲卫骑绑在马后拖出来,沿途号召人们往市场看公审。
“还审什么──等等,不会是审他信奉万莲宗吧?他娘的,这会又要像锡羊那样,来个杀人立威?”长逍搞不懂老者前几天还被受人表彰,怎么乍然就游街示众,还要砍头。
长逍跟方一针在平狗通带领下来到东市口,果然聚满人潮,区元陵坐在中央,杨梦枪、唐镇辅坐在左右。除了老者外,还有十多人被缚,跪在高台前听审。
但与当日审秦沐不同,左右百姓皆带着得意嘴脸,丝毫没有怜悯之心。
“诸位乡亲父老都知道是谁祸害乡里,是谁造成大昊民不聊生,不错,就是跪在那里的阉僧余党!”区元陵奋力指著老者,悲愤地说:“纵然太政清扫阉党,也改变不了阉僧长年来的遗害,正是阉僧压迫,让角要离这贼人趁势造反,害乡亲父老饱受战火之苦。万般想不到这些人居然还信守阉僧教义,这些害人毒蛇罪该万死,天汗军第一个饶不过他们!”
台下的百姓竟群起呼应,大骂阉僧该死,同党该死。老者闭着眼,默默承受辱骂。阉僧戕害的回忆太深太痛苦,以至于有人气得想冲过士卒防线,狠狠教训万莲教徒一顿。
看见这番景象,长逍总算明白老者当时受到多大的磨难。
“胥兄弟,你也来了?正好赶上阉僧受审。”钟孟扬走到长逍身旁,热络地说。
“他们不是阉僧啊,只是信徒……”
“你忘了在屏州时,阉僧信徒是如何狐假虎威,搬弄权势。”钟孟扬似乎认为区元陵的话没有错,尽管他也不喜欢区元陵的做事风格。
“可是人有好坏、万莲宗也有啊──”
“胥兄弟,在下于京师亲眼见到阉僧残害百姓,多少人被害得流离失所。”
“但也不该随意杀死他们,他们可是有功劳的,没他们,区元陵早该渴死!”长逍没注意到自己说话多大声。
钟孟扬也听说了老者协助运水的功劳,但恕难犯众。
区元陵慷慨激昂之际,四个人抬来首罗塑像,放到众人眼前。
“大家睁开眼看好了,这尊妖神祸害百姓,今日本将奉圣上圣意,铲除妖祸。来人,敲碎这尊妖像!”区元陵拔剑出鞘,怒指首罗像。
祥宁的首罗像被拖倒在地,那些忠贞信徒不舍的爬到塑像旁大声嚎啕,享用命护住。但今日谁的命都护不住了,士卒踹开信徒,一名打赤膊的兵士手持大槌,踩在首罗的颈子上。
“莫冲动,胥先生,你去了也救不了他们的命。”一只手压住长逍的肩膀。
“杭校尉?你不打算阻止吗?你忘了那位老人家说过的话……他也是为了大昊……钟兄弟,你明白吗,他们跟你一样心系王朝……”
“但此刻更需要他们的命。”杭校尉用近乎冷血的表情解释道:“为了抚平望州,势必将动荡源头嫁到阉僧身上,说是转嫁,却与实情差不了多少。”
“差多了!他们没有害过人──”
“胥兄弟,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老替阉僧说话?”钟孟扬不解地问。
“咱问你,若今天被砍头都是没做错事的火凤教徒,你也可以袖手旁观吗?”
“这是两回事啊。”
“在咱看来,无辜的人命都是一回事。”长逍嗤笑道:“《朱羽经》、《朱羽经》也没什么了不起。”
老者的哭吼掩盖了长逍的听力,不论是秦沐的哭声,或是这些万莲信徒的哭声,他都不想再听见。
“胥先生,或许他们没错,但我们总得做出抉择,人生在世总会有不得不做抉择的时候。”
即便牺牲无辜的生命?长逍凄凉的笑,反正不必问,他也早知道他们的答案。
长逍可以理解钟孟扬不明就里,因为他不知道,但杭校尉跟杨梦枪切切实实接触过老者的,应当知道老者不该是被送上刑场的人。长逍凝望台上的杨梦枪,那眼神比监斩秦沐时更加复杂,坐在那样的位置上,所负担的心理状态恐怕非常人能及。
“胥兄弟,没事吧,你脸色不大好看。”钟孟扬担忧地问。
“没事,我没事。”
另一边群众疾呼杀光阉僧,区元陵顺从民意,先由士卒砸毁首罗像,再将信徒一一斩首。老者看见首罗像被砸个粉碎,突然泪也不流,整个人沉在那儿,露出如首罗般的安详面容。两名士卒将老者拖到行刑台,快刀一下身手相离,但至死老者不吭一声,那神情依然无惧。
百姓欢欣鼓舞,官军也趁此树威,接下来他们会将此消息传遍望州,让望州黔首知道官军救民于水火之中。
长逍看向杭校尉、钟孟扬,在这些读《朱羽经》长大的忠臣良将面前,他们认为这一切不过是匡复王朝应有的牺牲,一切符合正人之道。
“主公。”雄丈挡住长逍去路,指著血淋淋的刑场,“无论您想法如何,这将是您要面对的路。”
“可是咱只想过上安稳日子。”
“安稳日子,需有太平盛世,主公认为当今天下,何处能安稳过日。”
“是啊,大厦将倾,何处为家。”长逍颔首。
“胥兄弟,”钟孟扬追了上来,“原本在下还担心区梓的事情是否让你改变了,不过看起来,你似乎还是一样。”
“是啊,一样没用,一样不懂人世。”
“一样心系弱者,想为弱者出头。”钟孟扬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但是胥兄弟,这世道光有慈惠之心是不够的,你只能默默看着他们死去,为自己能力不足深感悔恨。”
长逍深深吸了口气,背对着钟孟扬,不愿让他看见这副颓丧的表情。雄丈拦在两人中间,完美挡去所有视线,他淡淡地说:“主公需要休息。”
面对雄丈的威迫,即便是钟孟扬也感到威胁,他盯着雄丈腹部包扎处,留下一席沉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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