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传记

作者: 雨窗子 | 来源:发表于2023-06-22 23:42 被阅读0次

自镇上北走约十里地,便是驿道。瓦房渐过渡低平,偶有几处矮矮的小房子挤在一起,零星地散落在荒草簇簇的沙地上,作饭店,或作修理店,单从模样看,倒是看不出何区别,大抵是黑垢嵌满的招牌,黄土斑驳的墙壁失掉了饭店该有的干净诱人。驿道那旁是半环的黄土山,环里是沟壑纵横的崖,近地面处有农人挖出的土洞,崖上点缀着葱绿色的野草,就像小时候家里床底下脸盆里种着的蒜苗,嫩绿的,单薄的。山上似是只有一户人家,一名老妇穿梭在驿道间,日日如是。

昭昭的家在镇上,而现今她气闷地想那不叫家。薄暮时分,望见远处群山变得黑峻峻的,清远的天自崎岖的山峰线条处泛起紫红,早早吃了晚饭的小镇人家,携着家中的幼孩儿,手持蒲扇,到街上纳凉。昭昭趁机溜到了这里,希冀着,来自远方的不知驰向何处的车,或是载满果蔬的破旧木三轮,昭昭愿在后面卖力地推着它,和卖力骑着的老人一道唱起山歌;或是喷出黑气的巨大铁块,载着一车车黑峻峻的煤轰隆作响;或是涂着鲜艳绿漆的邮车,它们来又去,寄托着人们的牵挂和思念。昭昭愿搭上任何一辆,去新的地方。

徒步了十余里,昭昭弯下腰喘气,汗珠浸湿了脚下的黄土。然而她马不停蹄地来到驿道,通往外界的路,在夜色中眺望着。她黄扑扑的脸上,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期待而焦急地转动着。

黄沙地上,连绵的小石子儿躺在那儿,不知名的鸟从崖上冒出来到地面啄食,不久失望离去,蛐蛐不知道躲在哪丛中,不知疲倦地叫着,灵动如月洒下的清韵,又如银河瀑布中调皮的繁星。几个矮房子孤零零地立着,从一个小房子的小窗户里透出点子橙光。

这旷原上除了山便是石头,昭昭只好回头瞅着那个小房子,突然那点儿橙光又被遮住一点儿,一个瘦小的黑影儿出现在门口。那黑影儿似乎也正在瞅着昭昭,默默地,也不说话。

昭昭看了半天方看出来那身形当是一个老妇人,她喊道:“大娘,您干嘛?我在这儿等车,您不用管我。”

这老妇人才佝偻着背,一面走过来,一面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待她走近些,昭昭才看清她的脸,一边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好似被眼皮上的褶皱压得,另一只眼也已浑浊不清。她的裤腿在风中空漏漏的,腿脚有些不便,昭昭赶紧自己走了过去。

老妇人皱了皱眉,用浓郁的乡音缓慢的说:“这么晚了车早都不来了!不是俺说你,傻姑娘,这晚上多冷,不知道来大娘这里头坐一坐?”说着拉着昭昭往屋里走。到屋里头,她拿起小铁壶往杯里倒水,递给昭昭,问:“你是哪家里头的姑娘?一个人儿想去哪儿?”

昭昭不好意思地把头夹在肩膀里:“唉,大娘,您别问了。反正我要离开我家了。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总比在我家好。我也是大姑娘了,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您是哪家呀?怎么这么晚还在这个没人的地方?”

老妇人去灶台上收拾完最后一把,坐到昭昭旁边,“害,俺得经营这个饭店呢不是。俺叫白娟儿,村上叫俺到驿道上做饭店,好几十年没回镇上了,不怪你不知道俺。你跟大娘说,你为啥要离开家。”

“家里不让我继续上学,爹妈不爱我。”

白大娘活了大半辈子,鲜少听见过“爱”这个字眼,她觉得新鲜,心想不愧是读过书的姑娘,问:“你觉得咋样叫爱你?”

昭昭把嘴一瘪,低着眼说:“我爹妈不叫我上学不是家里头没钱。”她快速地叹了口气,“是二舅非得让我跟他做生意,他觉得我头脑快,有点子,又很会算数儿,其他亲戚也天天到我家里来说,我爹妈就同了。”她看着大娘,“他们就是为了人情,为了钱,不知道自己闺女想去上学。”

“大娘,你告诉我哪辆车能走吧?什么时候来?”昭昭问。

大娘慢慢摇了摇头,“俺在这这么久,从来只看进镇子里的车,因为俺不想走,只想回镇子里。”

昭昭不解地问:“您想回就回呗,您的子女没在镇上住着?”

大娘拍拍腿,站起来,说:“哎,是回去了也没用啊。俺十三岁就跟着俺娘到这里做饭店了,后来许给了俺老汉,回去了,可惜后来村上种树的时候他给冤枉死了,村上觉得俺反正是一个人,让俺继续到这里经营饭店,俺在镇上没子女,也没呆几年,没熟人,回去了也没用啊。”

昭昭说:“这有什么,回去一个人住着,总能再找到几个伴儿,镇上我就知道好几个大娘没有儿女,自己过,每天走街串巷也乐呵呵的,再说,回去镇上有什么好,我想去没人的地方过日子。”

大娘忽然盯着地下不说话,布满皱纹的面庞此刻定住了一般,唯有眉头在轻轻颤动,老迈干瘪的嘴唇此刻紧紧咬住了。昭昭试探地凑近看看了大娘的神情,小心地问:“大娘,您怎么了?”

“俺......跟村里人过不到一起去。”大娘没有上过学,不知道怎样描述心里的感觉。用现在的话说,大娘没有归属感,她觉得自己被村里排斥,挤压,有一种隔膜横在她和村子中间,让她觉得回去了也没用。但大娘不知道这些话,她只觉得自己很孤独,像个蚂蚁,村里人都看不到她的存在,像小时候家里养的那只得病的猪,被隔离在外面怎么挤都挤不进去猪栏。她娘是个外地人,不愿改嫁逃到这儿来,她们家在镇上名声不太好。她娘只好带着她来驿道营生。

“俺在这儿待了许多年了,这儿也好,有村上不时来送送吃的和穿的,一些小贩经过也能买上一些东西,可就是没人,俺小时候就除了和俺妈几乎没和别人说过话,到你这个年纪时,俺多想和那些姑娘们作玩伴儿,回村以后俺以为俺能像别人一样了,结果,俺老汉因为给冤枉放火烧了村里种的果树,上吊死了。”说到这儿,大娘嗓音颤抖着,带着哭意,可她没有哭,而是死死盯着某个角落,艰难地继续说:“俺太恨那些人了,村上又有人撺掇让俺回这儿,俺索性就回了。”

昭昭不禁想到了她一位亲戚,好像是奶奶的妹妹,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叫老姨还是什么,现在她忍不住在心里狠狠的责备自己,那位老姨上吊自杀了,像是因为子女不孝也许是身负债务,而她竟漠不关心以至记忆模糊!能活到这个岁数的老人大都经历过大风大浪,他们老了还是得为家里劳动,子女总有几个不孝顺,但他们都过了一辈子辛劳的生活,已经适应了,接受了。所以昭昭不敢想,那间屋子里,那位老人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把早已度过年轻坎坷的她逼迫地自杀了?

这是不是一种答案?昭昭默默地看着老人悲伤的脸。

昭昭上了学校,逐渐感觉到有一种东西被劳动所掩盖,生存越艰辛,劳动便越挤满了生活,使得一些原本不该被归属于这个层面的东西被轻描淡写地掩盖了。如果把村里人对大娘的看法当作大娘的传记,这本书会变成什么样子,一个锯嘴葫芦因为心太细逃离镇上生活活该过不好,一个闷头丑女好不容易嫁了婆家命不好死了丈夫?而她自己呢,昭昭想起了自己真正厌恶的,她的传记可能会是一个书呆子自私不顾家人离开家。

在这些传记里,主人公的心被抹去了,一切都成了一个凝练的标签,一切心灵上的东西都被视为软弱和累赘,被漠视着。记传人当然没有错误,他们在生存,并用自己认为对的给予一切以规则,万事万物总得有个黑白之分不是?

昭昭轻声说:“大娘原来您是跟我一样已经失望才决定离开镇子的,镇子明明已经不让您高兴了,现在您又想回去是为了什么?”

大娘迷茫地摇摇头,说:“俺不知道,俺不知道,俺得不了什么,可能俺就得这样活一辈子。”

昭昭在心里悄悄列出几个词语,也许那还缺点什么。

理解,尊重,道歉......她知道大娘想要这些,这些东西却又是镇上的人闻所未闻的,连大娘也不知道她有权获得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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