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爱在1937

作者: 杨军的阳光麦田 | 来源:发表于2017-04-14 19:56 被阅读0次

    作者:杨军

    1

    六十九年了,多快呀,转眼间我已经死了六十九年了,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南京还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地方,一座满目疮痍的首都。那时的南京不如现在繁华,没有长江大桥,当然更没有地铁,只有夫子庙和现在一样热闹,就像我们的爱情一如现在男女的爱情一样甜蜜美好。

    我和月茹的相遇纯属偶然。

    民国二十五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的一个故友王责夫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已经来南京了,现在住在一家小客店里,经济拮据,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住店的钱都付不起了,让我赶快去帮帮他,他现在卧病在床,不方便来找我,他给我说了地址,要我赶快去。

    我雇了一辆人力车赶到他所住的客店,那是位于下关一个小巷子里的一家极其简陋的客店。

    “太太,请问这儿有个叫王责夫的房客吗?”我问柜台处那个正在嗑瓜子的中年女人。

    她看了看我,又用目光将我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然后不冷不热地说:“有,在二零四房。”说完她又开始把手上捏的一个瓜子送入了嘴。

    我沿着狭窄的木楼梯慢慢往二楼上,快到二楼的时候光线猛地变暗,再往上走,我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这里的黑暗,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志刚吗?”我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较远的地方响起。

    “是,是我,责夫,你在哪?”

    “你别动,等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迎着我走了过来,动作缓慢,但我还是能辨认出那是王责夫,他依然是高高的个子,精瘦得很。

    “张太太,开一下楼上的灯。”他大声向楼下喊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开关在下面,白天房东不让开,来了客人才给开一会儿。”

    “张太太,麻烦……”责夫的话还没说完房东太太就不耐烦地喊道:“吵什么吵,你的房钱还没交呢,叫人时挺利索。”

    灯亮了,王责夫没有说什么,神色有点尴尬地让我进屋。

    2

    “你不是在北平吗?怎么跑到南京了?”我不解地问责夫。

    “唉!在北平谈了一场恋爱,后来恋爱失败,我就不想再呆在那了。”他虽然身体不舒服,可跟我说起话来还是很有精神。

    我看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呀,性情中人呀,没变,还是老样子。”

    “你能不能帮我找份工作?”他望着我问。

    “这里哪来的好工作,你还不如在北平呢,原来你不是在一家公司吗?放着工作不要跑南京来,瞎折腾什么?”

    “反正我不想呆在北平了,在那儿一想到那场失败的恋爱就头疼。唉,对了,你们学校还招不招老师?”他瞪大着眼睛问我。

    “恐怕不招吧!”

    他有点失望了,嗫嚅道:“你不是在里面干吗?能不能帮帮忙?”

    “我能帮难道不帮你吗?关键是我帮不上忙,而且也没这个机会。你不是成都有朋友吗,可以去成都试试呀。”

    “你就别提了,我现在混成这样,哪好意思去见他们。”他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们正说着,电灯突然熄灭,责夫终于忍不住了,大步流星地跑到楼梯口,气愤地喊道:“张太太,没见来的有客人吗?”

    只听到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说:“你叫什么,我又不是没开。”

    “开得还没屁大一会,你还让不让人住了。”他真的来气了。

    这时候,突然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妈,你也真是的,人家有客了你也胡来。先生,你先回屋吧,我这就给你开。”听起来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话音刚落,楼上的灯就亮了。房东太太就狠狠地骂道:“死妮子,他的房钱你给我付?”

    我是在学校里接到责夫的电话的,然后就急忙赶来,没有带太多的钱,这天我临走时给了责夫少许的一点饭费,说改天再给他送钱来,他把我送到楼下,房东太太仍在嗑她的瓜子,见我们下来她赶紧站起身走了过来,态度僵硬地说:“我说这房钱也真的是该交了,你要再不交干脆今天就搬出去得了,我这是小店,赊不起你这大帐。”

    我看责夫实在窘迫,就笑着对房东太太说:“他的房钱我付了,等改天我给你送来。”

    房东太太一听马上来了精神,乐呵呵地说:“那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看先生就是个有来头的人物,只是不用劳驾先生,不如我亲自跟先生一块去拿算了。”

    “怎么,怕我言而无信飞了不成?”我说。

    “哪里哪里,我是不想劳先生亲自送来。”她依然笑逐颜开地说。

    责夫气愤地大声叫道:“你太过分了。”

    房东太太马上沉下脸,斜睨着他冷冰冰地说:“穷厉害什么,越穷越没有风度,也不向人家这位先生学学。”

    “你……”责夫气得脸都变了色,但他忍了忍,没有再理她。

    正在这时候,一个太太笑着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呦!张太太,今儿可别再说有事呀,我那牌局都摆上了,三缺一,大家伙可都等着你呢。”

    “这……”房东太太有点犹豫了,然后转头向里屋叫道:“月茹,月茹呀,你出来。”

    过一会儿,一个姑娘从里屋慢慢地走了出来,她留着齐耳学生短发,上身着天蓝色对襟短衫,下穿黑色摆裙,脚穿着一双带袢的黑色皮鞋,一张瓜子脸看上去俊俏而又文静。她走过来问道:“妈,什么事?”

    “你跟这位先生拿钱去,王先生的房钱这位先生替付,你去拿吧,省得人家送来。”

    “妈,你真是的,人家要有钱了还不给你?”姑娘看不惯地说。

    房东太太来气了,威胁道:“你去不去,不去我亲自去,就让邻居们说我把你娇生惯养坏了连跑个腿都叫不动。”

    姑娘一听慌了,连连无奈地说:“好好,我去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房东太太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3

    “我妈这个人就是这脾气,她其实挺好的,别看她挺抠,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妈妈的经营,也许我们娘俩早就饿死了。”姑娘和我并排走着,她全然一副不设防的样子,对我很坦诚地说。

    “你爸呢?”我冒昧地问,等说出了口马上又后悔起来,但已覆水难收。

    “他早就过世了,这个家全由我妈支撑着,也着实难为她了。”姑娘说着,显得有点动情,竟让我听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马上换了个话题,索性问她:“你在哪个学校念书?”

    她清了清嗓子说:“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就是原来的金陵女大。你呢?”

    我沉吟片刻说:“我没上学了,在工作。”

    她突然扭头看着我,好奇地问:“看不出你已经工作了,在做什么呢?”

    “教中学,我也是刚工作,去年毕业的。”

    “呀,当老师,不错不错!”她开始高兴起来,兴奋地问我:“哪个学校毕业的?”

    “国立中央大学。哦,还没问小姐尊姓大名呢!”

    “我叫张月茹。”

    “对了,你妈叫过你的名字,这名字真好听。”

    “是爸爸给取的!你呢?”

    “杨志刚。”

    街道两旁的樟树郁郁葱葱,散发出的清香沁人心脾。路上的人力黄包车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咱们雇辆车吧!”我征求她的意见。

    “远吗?”

    “学校离这远,但我家离这儿也不是太远,现在是回我家取钱去,不很远。”

    “那就地走吧,省了钱又能说会儿话。……你喜欢文学?”她接着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很惊讶。

    她松了口气,然后不紧不慢地说:“看得出来,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一看就个是文学青年。”

    我不禁惊讶地望着她说:“真神了你!”

    “我是学国文的,当然有这方面的判断力,我也喜欢文学,尤其喜欢诗歌,我很喜欢徐志摩先生的诗。你呢,你喜欢诗歌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喜欢,当然喜欢,我也读过徐先生的作品,他原来在我们中央大学教过书的,只可惜英年早逝了。我也喜欢冯阮君女士的作品,她也是个很有才华的作家,你喜欢她的作品吗?”

    她笑着爽快地说:“当然喜欢,不过读的不是很多。”

    那天我和月茹谈得很投机,我们都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后来我给她房钱,她有些不好意思收,但我说这可是你妈妈派给的任务呀,她才勉强收下了。

    随后我就经常到小客店去找责夫,也时常会碰见月茹,几个月下来,我和月茹就成了很知心的朋友。后来王责夫在首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为了生活,他投国军当兵去了,有了吃穿,但在军队里也过得不是很如意,时不时地会给我联系,谈谈心或发发牢骚。

    4

    第二年,我和月茹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我们经常一块到光明大戏院看电影,那时戏院里常放映诸如《大盗狐狸》、《腾云驾雾》之类的影片,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看一次,影片虽然没什么意思,但和心上人在一起看就有了不一般的感觉。

    月茹的母亲也喜欢看电影,不过她喜欢和邻居李太太一块到南京大戏院去看,有一天我到月茹家正巧撞上李太太邀请月茹母亲一块去看电影,李太太说南京大戏院在上演《婚变笑史》,为了说服月茹母亲一同前往,她手拿着广告单声色夸张地念道:“欲娶小姑娘,却得老处女,虽然不称心,尚足聊饥渴。笑料如泉涌,奇闻绝古今。”她的样子让月茹母亲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跟着李太太一块看电影去了。

    屋里就剩下我和月茹俩人了,我们没什么事就呆在月茹的卧室里玩。月茹的房间里有股特殊的香味,使我闻起来觉得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她走到柜子旁边,打开了无线电,里面正在放着音乐,然后回过身来,轻轻地靠在柜子上,她就一动不动地那样望着我,她的眼神简直有着无穷的魔力,把我深深地吸引了过去,我走到她面前,慢慢地将嘴唇凑过去,她闭上了双眼,我们在轻柔的音乐中无比迷醉地吻着对方,我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身体在不可控制地兴奋。

    不知什么时候无线电里开始播新闻了。我正要将手伸入月茹的小衣里,她突然制止了我,羞涩地说:“等到新婚的那天,我会把最宝贵的都给你,现在不行。”我吻了她一下,深情地对她说:“好的,新婚夜,我也会把我最宝贵的第一次献给我最心爱的月茹。”我们都望着对方幸福地笑了。

    “蒋委员长今晨乘飞机离京,目的地未悉,众信已抵南昌。上海今天……”无线电里不停地播着新闻,月茹将我轻轻地推开,转身将无线电关了。

    “唉!这段时间关于上海局势的新闻特别多,上海现在被日军打得一团糟,还是在首都好些,听说我的几个上海朋友就是被日本飞机给炸死的。”月茹感伤地说。

    5

    没有人会想到日军也会进攻南京,南京市民一如既往地过着热热闹闹的生活,他们照常带着情人光顾电影院,照常兴高采烈地打着麻将,照常慢条斯理地抽着小金鼠牌香烟,照常为材米油盐的家庭小事争吵不休,就连妓院里的生意也依旧红红火火,一切都好似处在太平盛世的样子,没有丝毫战争的消息,仿佛战争这个概念是个遥远如梦的存在,与大家的生活现实没有一丁点的联系。噩梦仿佛是在一瞬间里降临的,对于南京的老百姓来说,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着实令他们始料不及。那天我从报纸上得知中华门已经被日军攻破,首都形势突然变得严峻起来,我就急急忙忙将月茹和她母亲从家里转移到金陵大学的图书馆里。当时金大已经搬到了成都,但仍有部分师生留校,一位副校长带头在金大图书馆成立了一个难民收容所。我们刚去的时候人还不多,等到傍晚这个收容所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我想回学校,学校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被月茹制止住了,她说这里人越来越多,外面肯定已经很危险了,不能出去。

    两天过去了,到收容所里避难的人依然是越来越多。收容所里的难民根本吃不饱,每人每日仅能领到食米二两五钱或馒首三个,但这里仍被大家认为是最好的避难所。

    “这两天报纸上的报丧也越来越多了。”一个老人感叹道,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朝他看去,神情都忧郁了起来,屋里一片死寂。

    就在这天的中午,日军开始到收容所里搜查青壮年男子和年轻女人,不断有人被带走。我们这个屋的人正在吃饭的时候听到外面日军又在抓人,看情况不妙,再呆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我就拉着月茹从一个我熟悉的小门往外逃,这个国际安全区收容所也成了危险地,成了我和月茹渴望逃离的地方。我们最终还是被日军发现了,那时我们已经在汉口路跑出了一段距离,日本兵在我们身后穷追不舍。我们最后绕到一个小巷子里,见有个院子开着门,就冲了进去,慌忙将门闩闩好,当我们转过身的时候却发现几个日本兵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他们身旁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裸体女人。月茹吓得慌忙躲到我的背后,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这时追上来的日本兵狠狠地敲击着门,站着的其中一个日本军官走了过来,一把将我推开,拔开门闩,几个日本兵就乒乒乓乓地跑到了院里,端起枪对准我们。这时那个开门的日本军官一把抓住月茹的胳膊往屋里拉,我和月茹死死地抱在一起,几个日本兵就跑过来想扯开我们,见我们抱得太紧,其中一个兵用枪托狠狠地砸我的背,我和月茹一下子被分开了。月茹哭喊着叫我的名字,我在几个兵中间奋力挣扎,月茹最终被几个日本兵托进了屋里,过一会儿那个开门的日本军官走了出来,给拉着我的几个兵示意把我带走。我被反绑了双手,几个日本兵将我推搡到院子大门外,这时我突然听到月茹凄惨痛苦的尖叫声,我猛地转身往回冲,声嘶力竭地喊着月茹的名字,但被日本兵牢牢地捉住了,我忍无可忍,用脚狠命地踢日本兵,在与他们的撕打中我听到“哧啦”一声,我长衫上的大襟被撕掉了,这身天蓝色的长衫可是月茹亲手给我做的呀,亲爱的人儿,你现在正在遭罪啊。我正在反抗中,只见一个日本兵将枪上的刺刀在我的胸前猛地一划,我胸脯右侧即刻出现一道斜斜的刀口,正往外不住地冒着鲜红的血。

    6

    我被他们带到了郊外,后来又有几个日本兵拉来了两个被俘虏的国军士兵,我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个居然是王责夫,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我,我们望着对方没有说话,但我们共同的惊讶都写在了眼神里。

    这天的天气不错,阳光将人影清晰地投在地上,几棵光秃秃的树挺立在旷野里。如果是在和平年代,我会选择在这样明媚的日子里出去郊游,带上月茹爬紫金山,在山顶和她一块放风筝或到山谷里去野炊,多么美好的生活呀,我们还很年轻,青春的热血正在我们充满活力的身体里奔腾涌荡,青春的美好时光正等待我们去享受。可是现在,我和责夫心里都很明白,一切都要结束了,包括我们的青春,包括我们充满活力的身体。

    我和责夫亲眼看到两个日本兵将一个被俘的国军士兵扒掉衣裤,然后扶稳他,另一个兵将刺刀狠狠地刺向他的下体,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顷刻间冲上云霄,冲破天宇,冲碎了一个民族的心。刺刀在肉体里搅了几搅才被拔了出来,但又马上刺进了温热的胸膛。很快,那个士兵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就结束了,我和责夫眼睁睁地看到一个同胞痛苦地死去,然后,他看了看我,我看了看他。

    日本兵确认那个军俘已经死亡后,又将目光投向了我们。就在那一刻,死亡的确切消息我们已经听到了;就在那一刻,我们都想到了困兽之斗;就在那一刻,我和责夫不约而同地扬起腿来,用生命的最后一股力量朝日本兵狠狠踢去,可是,我们很快被他们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他们把责夫按着跪下,然后一个兵高高举起军刀,只一瞬间就把责夫的头砍了下来,一股鲜红的血从砍断的脖颈里喷涌而出,染红了一片黄色的泥土。随后,另一个拿着军刀的日本兵也将我按跪在地上,然后举起刀,但他并没有马上砍下去,他认真准备了一会儿,在这个空挡里我听到了不远处一个日本兵邪恶的笑声,这笑声里弥漫着类似于做爱时的兴奋和快乐。就在这时候,我又听见了照相机发出的“喀嚓”声响,随后那把闪耀着热光的军刀迅速砍过我的脖颈,发出轻轻一声砍甘蔗般闷钝的声响。我的头重重地落到了地上,但我的思维并没有马上终止,我感到自己的头颅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眼前一晃一晃地看到我那已经没了头的身体沉重地向前倒下去,很快我就没有了任何知觉,灵魂堕入了永久的黑暗,我,彻底死了。

    7

    现在,祖国正处于和平年代,中国人也扬眉吐气地过上了盛世太平的好日子。日军侵华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也在南京建立了,我临砍头前被日军拍的那张照片就陈列在这里。那天我看到一个小男孩被妈妈牵着手从我的照片前走过,多么可爱的孩子呀,他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竟激起了我无限的忧思。我在人世间活了整整十八年,十八岁,多么年轻,花一样的年华呀!如果不是战争,我肯定会娶了我心爱的月茹,也生个和这个小男孩一样可爱的孩子,过上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可是,可是……唉!

    2006年5月10日于南京大学南园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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