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走了。
今年过年我去给他拜年,他已经全然不认识我了。
2016年秋天,他走失了一天一夜,最后叔叔伯伯们从荒废多年的小学校园的蒿草中找到了他。当时,他衣衫褴褛,正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
葬礼上几乎袁氏家族所有的本家都来了。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爷了。”本家的一位堂哥对着略显富态的兄弟们说。不远处,跳舞的中年妇女隔着夜色扯破喉咙在唱歌。
我在脑中一一把我的这些爷们罗列了一遍,盘算起来竟有点吃惊,原来袁氏香火旺盛,家族如此庞大。实际上,像我们这样的家族在下高埝塬上不胜枚举。偌大一片塬,亲戚套亲戚,下高埝乡俨然一个熟人社会。
我和六爷的外孙一同上过初中,一见面陌生而又熟悉,简单寒酸几句,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毕竟初中毕业都快十四五年了,岁月不饶人。
家祭的过程是男女孝子们绕着村子走一圈,像游行。逢上老宅或村中心的照碑,要做短暂停留——放炮、下跪磕头。这是为了告知邻里,更为了追思老人生前的活动足迹。
六爷的活动轨迹在年轻时有点远,一度走到了1962年的中印边境。作为这场战争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他虽然已不认识我了,但在拜年时我听了不少他关于战争的描述,似乎这些记忆于六爷的一生中最为深刻,难以磨灭。他口舌发翘,说这事却如簧一般。
我总想当然地以为,在时间和空间上他肯定跟今年初回国的那个王琪打过照面。那场战争中,中国以压倒性的姿态战胜印度。而他们,两个陕西乡党,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作为普通人的六爷,我想象着他的那段经历。服完兵役,回到陕西老家,娶妻生子,然后默默无闻地耕耘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这是一个平凡人的一生,更是一个保家卫国的民族英雄的一生。至少对我的家族来说,上过战场的六爷,算得上一个英雄。
和六爷一样默默无闻的英雄,放眼这个国家,俯拾皆是。可是,我倒最为关注他身上的其他符号。他是我的六爷,是叔叔们的大,还是弟兄们间的“老六”,更是晚年走遍下高埝被人冠以“破烂大王”称号的拾荒者。这些元素让我觉得真实。
午夜的奠酒仪式我做的中规中矩。这些年匍匐在外,白事的规程早忘得干净。
我在二年级送走了婆,初三时告别了爷。四爷、五爷们去世时,我要么正在外求学,要么正在异地打工,及至最终把事业放在外边,距离早年的这些乡俗一年比一年遥远。
埋六爷的那天早晨我五点多钟就起床了,不过仍然晚了。等到我加入到孝子队伍中时,他们已经走过村中央,距离出村子不过五百来米。我印象中起灵的时间通常定在八点,而炎炎夏季,乡村似乎比城市醒的要早很多。
村人一锹一锹叠起来的坟堆如今被柴油小铲车代替了。男女孝子们跪倒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一声声呜咽无力而软弱。四周坟堆遍布,新坟上的花圈映着太阳的光辉明亮耀眼,老坟大多都沉寂在荒草丛中,阴森悄然。
家族中的最后一位爷走了。
仪式结束,我们弟兄们很快脱掉孝衣,回家爬席去了。当此之时,顶头的太阳正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袁远
2017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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