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故事】 纸飞机

琼台夜未央 老周

妈妈死的时候我还小，我只记得他们把妈妈埋在榆树下面。我抱着榆树哭。

我在树下挖一个坑，躺进去，跟妈妈睡在一起。坑太小，我使劲蜷缩着身子。

醒来的时候我在孤儿院里。院子很大，墙高高的，大铁门。跟我一样脏兮兮的小朋友，分散在院里的角落，显得院子更大。院子里没有榆树，只有一棵杨树，我坐在杨树下面，思念妈妈。

春天的时候，杨絮像雪一样飘满整个院子。我将平时收集起来的纸折成飞机，在漫天的杨絮中飞翔。我折的纸飞机很好，能飞很高，很远。只要不挂在树上，撞到墙上，它们能在天空中飞半个钟头都不下来。我不知道原因。

在一个漫天杨絮飞舞的黄昏，神奇的纸飞机引来其他人的好奇，他们拿着从墙上撕下的海报，从院长办公室里偷来的打印纸，从厕所里捡来的手纸，找我折飞机。那天，院子里漫天都是杨絮，纸飞机，还有欢笑。

第二天早晨，小七死了。头卡在大门的栅栏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是他在追纸飞机的时候不小心。或许，是在他很想出去的时候。他想跟纸飞机一样飞走。从那之后，我很少折纸飞机。

上了小学，我找到了纸飞机在天上飞着不下来的原因：它被地心引力抛弃了。更可怕的是，我发现地球作用在我身上的引力也在减小。我用很小的力气就可以跳得很高、很远。我在每一堂体育课上拿跳远冠军。

但是，我不喜欢跳远。我喜欢玩老鹰捉小鸡。我喜欢躲在长长的队伍里，紧抓着前面人的衣服，被后面的人抱着。在妈妈的保护下，躲过老鹰一轮又一轮地偷袭。我不怕被老鹰捉走，我只怕自己一不小心飞走。我的身上没有太多地心引力，我只能跟别人抱紧。

放学的时候，我央求他们留下，再玩一会儿，但他们被妈妈接走了。我独自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捡起一张废纸，折一个纸飞机，飞在空中；再捡起一张废纸，折一个纸飞机，飞在空中……

我已经学会如何让纸飞机在空中盘旋：只需要将其中的一个尾翼翘起一点。如果我早知道这一点，小七或许就不会死了。

一个又一个纸飞机被我丢了出去，在校园上空盘旋，很热闹，像极了那个黄昏里飘着杨絮的孤儿院。我看了一眼学校的大门，离开了。

我喜欢大学里的阶梯教室。桌椅都被牢牢地钉在地板上，用力抓着桌子，就不用担心因为失去地心引力而飞走。我从未错过任何一堂课。但在没课的时候，我无事可做，室友都戴着耳机打游戏，我只会折纸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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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阳台上折着纸飞机，从男生宿舍楼的五楼飞出去，穿过一片浓密的小树林，在女生宿舍楼盘旋飞行一周，然而飞回来。

我已经可以精确地计算风对纸飞机的影响，机翼折起的角度和飞行弧度的关系，以及如何通过抖动手腕加上旋转来飞出更加复杂的路线。

在空气动力学考试的考场上，我将自己的知识发挥到的极致。通过精确测算每一位同学的位置，我折出不同类型的纸飞机，将写满答案的小抄飞到他们的面前。但我无法让它们落在他们的桌子上，因为我的飞机没有地心引力，只能在他们四周不停地盘旋。他们好像并没有看到我的飞机，交头接耳，没人顺手接过一个纸飞机，打开看一眼。

直到教室里飞满我的纸飞机，都没有一架被“击落”。我被监考老师请出去，当场判了零分。被监考老师拎出去的时候，我感觉双脚正在离地，可能就要飞走了。

我成了全系唯一一个零分，也是唯一一个满分。老教授批阅了我的试卷，他把试卷交到我的手上，说：你是满分，知识就是知识。

他的头发花白，早已过了退休的年龄。皮肤皱巴巴的，像老树皮一样。他站在我的面前，像一棵树，让我很想抱一下。

他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教我折纸飞机。

我想了一会，还是算了。

我说：我的纸飞机跟空气动力学无关，它们能一直飞在天上，是因为不再受地心引力了。

老教授叹了口气，临走的时候抱了我。我想哭。

那天，我折了很多纸飞机，从男生宿舍楼五楼的阳台上飞出去。在第76架飞机飞出去的时候，我听到了对面女生宿舍楼的尖叫。

穿过树冠顶端稀疏的叶子，我看到一个女孩披散着头发，只穿着内衣向我挥手，手里拿着一条红色的毛巾，或者内裤。我看不清。所以回屋了。

躺在床上，我的心砰砰直跳，彻夜难眠，总是想起她在对面向我挥手时的样子。半夜我爬起来，折了很多纸飞机，以为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越折越激动，想立刻把它们全都飞到她那里去。大脑里已经不自觉地计算飞到她那里去的路线和飞行时弧度了。

一天，上课回来，我的床头上停着一架粉红色的纸飞机。我打开，仔细研究了它的折法，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管什么角度，都不能从外面飞到我的床头上。我沿着折痕，重新把飞机折起来，发现机翼上有一行清秀的小字：

明天我生日，你可以送我一个纸飞机吗？

署名是，对面为你尖叫的女孩。

看完之后，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拿着飞机的手有些颤抖，双腿酥麻站不太稳，好像就要被大地吸进去一样。室友摘下耳机，朝我神秘一笑，说：超正点的！要抓紧哟！

她生日那天，我折了很多纸飞机。傍晚的时候，我在女生宿舍楼下面，一只一只将那些纸飞机飞起来，它们绕着一个很小的圆不停地盘旋，而后圆一点一点变大，同时缓慢上升。我不停地将新的纸飞机飞进那个圆，一架紧跟在另一架后面。当我将第521架飞机飞进那个圆的时候，它们已经快要飞到她的阳台前。楼下面围满了人，尖叫，欢呼。

我拿出最大的一架飞机，用牛皮纸折的，上面粘满了白磷。我用尽全力将它掷出去，飞向那个由521架纸飞机编队组成的圆。粘满白磷的飞机在空中燃烧，撞向飞机编队的时候把它们全部引燃，冲撞和燃烧影响了队形：它们变成了一个火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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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楼上冲下来，和我拥抱。

她说：多好的飞机，都烧了。

我说：你是最好的那一个。

我背起她，在校园一路狂奔。她张开手臂，像飞机一样。她很轻，我背起她毫不费力；她又很重，她让我的脚掌长出了根，扎里了大地里。

我从兜里掏出一个又一个粉色的小飞机，飞在空中，绕着她盘旋。她搂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

后来，我又为她折过很多纸飞机，但她说都没有那天的好。我们躺在草地上，我折的飞机在天上盘旋，一直不落下来。

她说：我也想上天。

我说：那我把你折成飞机吧。

她说：不，我要坐在飞机上。

毕业后，她成了一名空姐。每次抬头，我都会想起她。我们很少联系，继而失去联系。我想，她肯定一直都在飞机上。

在跟她失去联系之后，我很少出门，我感到地心引力在我的身上已经所剩无几。我关好窗子，在家里小心翼翼地行走，衣服和书因为失去了引力而飘在空中。当我想喝水的时候，不得不倒拿着雨伞，把杯子从空中勾过来。倒水的时候要屏住呼吸，一不小心就能让水洒得到处都是。

在一个飘满杨絮的下午，我听到了窗外飞机的轰鸣声，我从未像那一刻那样思念她。我从屋子里冲出去，站在天台上。飞机已经飞走了，把轰鸣声甩在身后。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漫天的杨絮。我的双脚开始离地，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像杨絮一样在空中飞翔。最后一点地心引力正在消失。

我不要离开。我要在地心引力消失前，最后一次拥抱大地，那里埋葬着我的妈妈。

在一小段助跑之后，我从天台上一跃而下。蜷缩着身子，希望将自己埋在小时候挖的那个坑里，葬在榆树下。夏天的时候，上面会挂满榆钱。

风从我的耳旁呼啸而过，阳光很暖，我被空气拥抱着。我忽然很想展开双臂，飞到我曾经生活过地方看一眼。我想看那棵大榆树，我想看卡住小七头的孤儿院大门，我想看有妈妈接回家的校园，我想看男女生宿舍间的那片小树林。

我挺直身子，双臂呈43.5度角伸展开，右腿向上翘起13.7度。原来，我才是那个折的最好的纸飞机。

我在城市上空盘旋着。我在大厦间的空隙穿梭，穿过高架桥，飞过高压线，我将手机信号撕裂，穿破新闻联播和无线广播的禁锢，我飞跃了朋友圈。我张开口，接受卫星发出的信号，通过仅存的记忆，将自己定位到那棵老榆树上空。

我在上空盘旋，一群小朋友在下面指指点点。他们唱歌、跳舞，手拉着手。那棵老榆树不见了，在那片土地上是一个欢乐的幼儿园。我将右腿伸直，头朝向天空。

妈妈，再见了。我再也感受不到地心引力。我要向更加辽远的宇宙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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