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辜负
"把玲子的房间腾出来吧。”母亲低着头说。
“嗯。”
于是我的房间来了新房客。
新房客是父亲朋友的世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转学回了老家来。在他还没来之前,父母便忙着把我的东西扔出来以便房间看起来更加整洁。当时,父亲的单位恰好有一间房,我便搬过去住。房间有个大窗户,每早醒来便被满眼的绿色包裹,因此我也乐得清净了。
那天中午,母亲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证明家里来客人了。几通电话过后,新房客终于出现,还没照面,又被一群人簇拥着去了房间。大人们似乎很热情,围着他认真地交待着一些事情,行李刚放下,又被我母亲拉到饭桌前坐下。桌上有特意招待他做的回锅肉、青椒肉丝、红烧排骨、清油冬瓜和鲜嫩的菠菜肉丸汤,好不丰盛。这时候我才看到他,约摸170的个子,低着头,手里捧着一个饭盒,没有拿筷子。
席间,大人们开始寒暄:
“以后侄娃子就麻烦老兄你照顾了。”
“说这些,应该的嘛。”
在如此热情的氛围下,他应该也在犹豫,因为我看见他的手在筷子旁边徘徊。母亲见他不动筷,积极地夹了许多菜到他饭盒里,他才开始吃起来。他没有林妹妹初到贾府就餐时的八面玲珑,只有一个男孩初到陌生地最真实的反应,既新奇又陌生,既高兴又腼腆,既享受又抗拒。热闹散尽,大人们走了出去,他回了房间。我在窗户外,看他忙碌地整理书籍,踌躇着怎么跟他打招呼。
"我叫玲子,这里以前是我的房间,我父母专门给你整理出来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们的方言。”
“我叫玲子,这是我的房间。”
“不是我住这儿吗?你睡哪儿?”
“我是说以前,以前!”
“哦。”
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话,谁也听不出来之后的我们会是朋友。
我的家乡,是一个被丘陵包围的小镇,镇上的人们大多没有出过远门,做着各种营生,过着规律的生活。每天凌晨5点,当第一声杀猪声响起,小镇会在薄雾中醒来,米粉店的老板张罗着学生的早餐;卖菜的小贩走着夜路,挑着自家种的蔬菜开始在街边占位置;读书的娃娃背着书包一串串往学校走去,一天就这样开始了。白天的小镇人声鼎沸,各家故事开始上演,直到学校放学的钟声响起,在斜阳的铺染下,小镇的人们才各自归家。夜晚,小镇会在影影约约的麻将声中慢慢沉寂,一天就这样结束。他的到来,无疑给平静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乐趣,毕竟,远方是个很神秘的地方,而他来自那里。
每天放学,我都会回家吃饭,饭后父母会出门散步,我便趁机去他房间找他玩。通常我不会直接进去,会先躲在窗外听他朗诵数学公式,好听的普通话像是念咒语,整幢楼都在他的魔咒中摇晃,不会有人制止他。
整幢楼,空荡荡,我是唯一一个找他说话的人了。
一次考试完,我看了他数学试卷,73分,很羡慕。
“哇,你考了73分耶。”
“这么差。”他苦笑一下。
“这还差?!我每次考试都60多一点好不。”
他就笑了,应该是笑我傻,可我说的是实话。
听父亲说,他转学在一个尖子班,就是全年段成绩好的学生聚集地,他的压力应该很大吧,我还说那么没心没肺的话。他的家人希望他有个新环境,希望他上进,希望他成材,才会千里迢迢送他回来这个小镇,却将他一个人留下。那一年,他初三,我初二,因为他是男孩子,所有人都认为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应该坚强。
那时,我经常饭后去找他玩,下下象棋,聊聊天,说着说着他会吃几片药,问他吃的什么,只是笑笑不回答,问他为什么吃饭总是用自己的餐盒,也是笑笑不回答。他的笑容很明朗,让人不忍追问。有一回,家里来了两个5岁的小女孩,追着和他嬉闹,他笑得很开心,后面演变成两个小女孩一起拍打他,他也只是摊着手。
“你还手啊,就这么任她们闹。”
“没事儿,如果这样能让她们高兴的话,反正又不痛。”仍然是那样明朗的笑容。15岁的少年,表面看似积极阳光,总觉少了些许活力,猜不透。
偶尔他会说点他家人的事,最多的还是谈到他的童年。他有一个小他几岁的弟弟,生活在父母身边。父母没有离婚却很少看他们在一起。他家早年养过一只公鸡,每天见他回家都要气宇轩昂跑去啄他,无数次恐惧和担忧过后,他抡起手中的书包向公鸡砸了过去,这是他最早关于自我保护的英勇事迹了。他小时候有一辆自行车,和小伙伴骑在马路上,撞上大卡车,整个人都吓懵了,万幸倒地后的他从车肚子里穿过去了,居然毫发无损,回家还不敢告诉父母。
“你爸呢?”
“挣钱。”
“后来呢?”
“我寄居到大姑家。”大姑家是他不幸的开始,姑姑和姑父感情不和,大姑经常拿孩子出气。至于遭到了怎样的不幸,他却不曾告诉我,仿佛不愿意提及,只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厌恶女人。
“那你讨厌女人,是不是也讨厌我?”
“不会啊。”
“我也是女的啊。”
“你是小女孩,又不是女人。”
嗯,在他心中,成年女性的形象已经完全没有好感了。
有的时候他也会走出房间来找我,看我洗碗。
“让我看你洗碗吧。”
“你怎么不说帮我洗呢?”
“我是男的。”
“走开!”
“没人陪我说话。”
“......”
“你们家那边冷吗?”
“下很大很大的雪,人们出门都裹得像糖果,只露两只眼。”
“我讨厌冬天。”
“我倒觉得冬天挺好的,下雪可以有很多好玩的,伙伴们你打我,我打你的,扔雪球可疯狂了。”
“冬天的自来水是浸骨的。”
“你的手像香肠,哈哈......”
“我洗完了。”
话毕,我转身走了,剩他一个人在原地傻笑。没错,我的手因为长冻疮肿得红紫一片,又疼又痒,每天还要洗碗,而他却在笑。同样的冬天,不同的人,不一样的经历,会有不同的感受。
“把碗洗了再去那边写作业。”
父亲所说的“那边”,是我睡觉的地方,那儿有一张床、一张桌、一盏灯。我的伙伴就是那个沉甸甸的书包,尽管书包很沉,我喜欢背着它穿梭走在人群,松散的头发也会随弯腰的姿势贴在我的脸颊,遮住我的眼。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我选择关闭那扇窗,不想看别人,也不想被别人看见。年轻时的我们也许都会有点神经质。
时间不经意间流走,父亲见我老是去找他,教训我说男女有别、礼义廉耻之类的。即使是非常单纯的交往,在他的言语里都不单纯,我也不高兴了,一是不高兴父亲无端的批评,二是不高兴父亲恶意的误解。为了自证清白似的,赌气不去他的房间,即使在家里遇见了,也是礼貌地打个招呼。敏感如他,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疏远,也没多做询问。几天后,我去他房间拿东西,那时他已经睡下,见我进去,撑起身子,睡眼惺忪,突然问:
“你怎么不和我玩了?”
“没什么,别多想了。”
就这样,轻描淡写敷衍过去了。
那一晚,他想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因为第二天,房间里没有他的朗诵声,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还是没有。他不在的日子,每天放学我都会去他的房间看看,东西是否有动过,他是否回来过,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那是一个平常的傍晚,放学回家见茶几上有一袋枇杷。大小不一,光泽饱满,一看就是本地出产,品相不好却好吃。没吃到两颗,脚步声靠近,抬头一看就是他。
“你回来了。”
“嗯。”
接下来是尴尬的沉默,他看着我,我看着枇杷,手停滞在空中。
“我知道你是厌烦我了!”
“没有,是你自己多想了。”
不容多说,他皱着眉头,转身快步走了。
凭什么质问我呢?那晚,我赌气没去找他。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像是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往左,我偏往了右。房间里他的书还在,朗读声没有了;他的物品也在,仿佛随时都要回来;床单上还有他的气味,一切都是他在时候的样子。
“他还会来吗?”我问父亲。
“不来了。”
“为什么突然就不来了?”
没有人回答我。
父亲的朋友过后来家里吃饭,谈到他,才知道他的病复发,被家人接走了。15岁的他已经抑郁好几年了,家人带他去各大医院治疗已经控制住了。原来的学校上不下去才转学回来,父母不在身边,亲戚在乡下,又不放心他一个人住,所以寄宿在我家,我家离学校近。这次走了,就不会回来了,东西也不要了......听着听着,眼泪在眼眶打转,为了不让大人们看见,低头拼命扒饭,却又因为心里难过极了,吃不下去。原来,他走的那天专门带了他外婆家的枇杷,只因之前聊天的时候我有说过爱吃。原来,对家人关闭心门的他,对我却友好随意,原来,他很孤单,需要朋友,我却粗鲁地推开了他。这些日子,我面对的是这样脆弱的一个他,如果我早知道,或许可以多开导他,或许他就不会复发了。那一刻,他皱眉转身的背影在脑海里面不停回放,心也隐隐作痛。
一个学期未完,他来了,又走了。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也是一个结。日子继续往前,许多人来了又走,多想打听他的消息,又碍于男女有别,不敢问。他走之后,我也没有搬回家住,不久之后我也走了,去了外地上学,成了别人记忆中的新房客。
后来,也会偶尔听大人提及他的情况,说他每天在家坐着发呆,不出门也不说话。过了几年,又听说他好了,可以出门打工了。又过了几年,我工作了,一天,父亲朋友的女儿告诉我,他走了,那天他故意支开家人,从桥上跳下去了。时光倒转,他还是我记忆中有着明朗笑容的大男孩,为什么?就这样消逝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声对不起,没来得及问他过得好不好,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善良是一种本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发挥的很好。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自责和悔恨困扰着,却又无处诉说,时常会想起,那天我吃的外婆家的枇杷,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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